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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1【單】 [打印本頁]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03 PM     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1【單】

本帖最後由 lancy323 於 2009-1-14 04:43 PM 編輯

白娉婷一向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
她是小敬安王的侍女,卻過得比一般小姐更加矜貴,
所憑恃的不是容貌,而是比男子更睿智聰敏的頭腦;
她不需要旁人為她平庸的外在感到遺憾,
她想要的是能夠並駕齊驅、一較高下的心靈。
因此,縱使那男人是敵國大將、縱使兩人之間儘是謊言與陰謀,
她依舊無法不為這個男人動心,
但是在愛情與忠義之間,只有一個選擇,
她僅能祈望,楚北捷的愛,沒有自己想像得那樣深……

書評 : 經典中的經典, 當你有時間的時候, 不妨一看...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05 PM     標題: 第一章

  七月中,歸樂國境內。

  烈日橫空,照得道路兩旁的樹木都低下了頭。

  三五個路人忍不住炎熱,縮到樹下乘涼。黃沙大道旁賣茶水的老頭也因此多了兩樁生意。

  「來碗茶。」大力地扇著風,路人從懷裡小心地掏出錢袋,撿出一個小錢放在桌上。

  「來啦,好茶一碗,清肝降火。」老是頭堆著笑臉把茶端上,搭訕兩句:「好熱的天,客人趕路?」

  「對。這見鬼的天氣,能把人熱死。」啜一口茶,潤潤乾旱的嗓子,客人高興了點,說道:「我這是忙著到邊境送貨,唉,這兩年東林國在邊境鬧事,弄得咱們生意人沒口飯吃。幸虧小敬安王把那什麼楚北什麼的給打回去了。不然,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嘿,咱們小敬安王就是好樣!」

  「你說的那個什麼北的我知道,是東林國大王的親弟弟,也挺厲害。」

  旁人笑著嚷道:「厲害管什麼用,碰上咱們小敬安王,還不是被打回老家去了?」一口氣喝乾碗裡的茶,又掏出一個小錢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老頭,再來一碗!」

  一聽敬安王世子五個字,賣茶的老頭也立即點頭,邊倒茶邊說:「我聽過,這可是我們歸樂國的第一猛將啊,沒有他打不勝的仗。」

  正議論紛紛,忽然聽見一聲長歎:「你們還敢提小敬安王這四字?現在,小敬安王已經是歸樂的叛逆了。」

  此話仿如平地一聲雷,驚得正聚在一起喝茶的幾人目瞪口呆。

  賣茶老頭手一抖,驚道:「這位客人說什麼?小敬安王……」

  「都不知道吧?」來客坐下來,用袖子扇著風:「我昨天才從都城過來,小敬安王刺殺大王未遂逃出都城。現在,大王已經下令全國緝捕敬安王府上下人等了。我聽說,賞金還不少呢。」

  「可小敬安王不是才平定了邊疆犯軍,剛剛回到都城受賞嗎?」

  「嘿,你說奇怪不奇怪,就是回到都城的當天晚上,他就企圖進宮刺殺大王。你們可知道當時他帶的是什麼劍?」見周圍眾人都聚精會神聽著自己說話,客人賣了一個關子。

  「一定是什麼寶劍吧。」有人猜。

  「別聽他瞎說。」也有人曬道:「我才不信小敬安王會造反。敬安王府世代是歸樂忠心臣子,絕不會造反。」

  客人見有人懷疑他的話,鬍子一翹,嚷道:「他就用大王親自賞賜的黑墨寶劍刺殺大王。黑墨寶劍聽說過吧,只要被它劃到,多小的傷口都會漆黑一片,永遠不褪。」

  「可……」

  爭論不休時,忽聽見錯雜的馬蹄聲漸近。

  又一隊馬車到了,極平常的商人車隊,車窗車門都用厚布簾子遮得死死的。趕車的是個男人,一臉橫肉,往桌上扔下兩個小錢,吼道:「老頭,來兩碗茶!」

  「來啦!」

  「這鬼天,夠熱的!」

  「對對,客人在樹下乘乘涼再走吧,這裡正講小敬安王的事呢。」

  「呸,老子趕著做買賣,管他什麼這個王那個王。」咕嚕咕嚕昂頭把茶灌下喉嚨,又把腰間的大水囊解下來遞給老頭:「把這裡也裝滿了,老子要上路。」

  老頭忙幫他裝滿了。

  男人取過水囊,翻身上馬,吆喝一聲,馬車又開始向前去了。

  馬車在黃沙道上搖晃前行,娉婷在沒有停頓的顛簸中終於睜開了眼睛。

  空氣悶熱,汗延著脖子正往下滑,剛剛睜開的眼睛似乎還不能適應光線,稍微瞇了起來。

  後腦隱隱發疼,一陣一陣眩暈的感覺撲過來,像浪一波一波要將人湧倒。

  這是哪裡?困惑地問著自己,待看清楚周圍,一種潛意識中的警覺讓娉婷清醒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愣圓。

  記憶中,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廝殺聲都回來了。

  「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們再進去把局面攪亂一點,接應父親。」

  「那……少爺,黎明時分,我們在城外山崗上會合。」

  王爺呢?少爺呢?還有那調皮搗蛋惟恐天下不亂的冬灼又在哪裡?

  記得約定後,自己立即朝山崗出發,最後的記憶在剛剛瞧見山崗的時候終止。

  當時頭後一疼,眼前發黑……

  「醒了?」簾子忽然被人一把掀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早該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為那一棒子把你給敲死了。」

  人販子?

  娉婷警惕地打量著那人。

  難道就在最關鍵的時候,少爺絕對不能少了自己伺候的時候,自己居然會被人販子抓了?真是沒有天理,她白娉婷從小到大單獨離開王府的次數少得可憐,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販子。

  「好了,老子現在要問你話。」男人坐進馬車,扯下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爛布,威嚇道:「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敢不說實話,老子就抓你去餵狼。」

  聽見這種嚇唬小孩的話,娉婷差點笑出來。她從小伺候小敬安王何俠,是唯一可以跟隨何俠出征的女子,年紀雖小,卻已見識過不少殺戮場面,區區一句話,怎能將她嚇住?

  娉婷不待那男人發問,自己先問了問題:「你是在都城門外兩裡抓到我的?」

  男人被她問得一怔,見她悠然自得,淡淡淺笑中不怒自威,居然點頭回答:「是。」

  「我睡了幾天?」

  「兩天半。」

  娉婷一聽回答,臉色稍變,暗叫不好。

  如果自己真昏睡了整整兩天,大王的追兵定已開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麼,少爺他們將無法繼續停留在與娉婷約定相會的山崗。心中焦急起來,又問:「你要將我賣到什麼地方去?」

  「去……」連答了幾個問題的男人忽然覺出不妥,愕然道:「哎?明明該我問你,怎麼反讓你問起我來了?」當即露出凶相,低吼道:「我問你,你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麼地方?」

  逃妻?

  娉婷一愣,低頭看自己一眼,隨即醒悟過來。

  她雖是王府丫頭,但從小深得主人喜愛,使的東西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更要精緻幾分。自己一身綢緞在黎明時分獨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難怪被人販子當成富豪的逃妻。

  怪不得這人販子會好心讓自己昏睡兩天而沒有扔掉,原來是把自己當成可以勒索錢財的對象。

  娉婷嫣然一笑,搖頭道:「我只是個丫頭,並不是什麼富豪的逃妻。」

  「哼,丫頭能穿這麼上好的綢緞?」

  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經下令全國通緝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眼睛輕輕轉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會情郎的,因為愛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換上。」歸樂國風氣豪放,女子私會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男人一聽,立即眉頭大皺,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大喝一聲:「老張,你給我過來!」

  「來啦。」似乎人販子不止一個,另一個正在其他的馬車上。

  不一會,一張胖圓的臉從簾子外伸了進來:「福二哥,有什麼吩咐?」

  原來那男人叫福二哥。

  「吩咐你的頭!你不是跟老子說這女人瞧起來像富豪的逃妻,可以換很多錢嗎?」福二哥瞪眼指著娉婷:「她是個丫頭。呸呸,白養了兩天。」

  老張縮縮腦袋,瞅了不作聲的娉婷一眼,諂笑道:「福二哥別生氣。不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賣幾個錢。」

  「這種貨色能賣什麼錢?」粗粗的指頭毫不客氣的指到娉婷鼻子上。

  確實,娉婷相貌不算上好。即使是在敬安王府中,她最多也只能勉強算在中等,得個清秀的評價而已。

  但整個敬安王府,卻沒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沒想到今日竟然被個人販子指著鼻子說自己不值錢。娉婷忍不住翻個白眼。

  福二哥對著老張吼了兩聲,只好露出一副自認倒楣的神色:「算了,多少也賣個五十錢吧。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頭,害老子以為有油水,還招待她坐了兩天老子的私人馬車。去去,把她帶到後面的馬車裡和其他人一塊待著去。」

  一入後面的馬車,臭氣迎面撲來,娉婷立即明白為什麼福二哥說自己頭兩天受了優待了。

  比起剛才的馬車來,這兩馬車破爛而擁擠,又髒又熱。

  馬車上密密麻麻擠了七八個女孩,與娉婷一樣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口裡都塞著一堆爛布,個個眼中驚惶不安。見又有同樣遭遇的女孩被抓進來,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視著娉婷。

  「往裡擠一擠,又來一個啊。」老張把娉婷推入馬車,隨手逐個掏出其他女孩口裡的爛布:「已經到荒野了,就免了你們堵嘴吧,不然這天氣熱,悶也要悶死兩個。都給我老老實實待著,聽見了!」吆喝兩句,老張出了馬車,大概是趕車去了。

  娉婷被老張推得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找個角落坐下。

  「咳咳……咳……」馬車搖晃得厲害,嗓子忽然發癢,娉婷猛地咳嗽兩聲。

  不適的感覺冒了上來。

  這次隨少爺出征染上的病,還沒有好嗎?娉婷蹙眉,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硬梆梆的木壁上。

  稍微舒服一點,忍不住又開始思索。

  敬安王府,那從小長大的敬安王府,該已是一片灰燼了吧?

  肅王子,不,他已經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對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爺再次立下戰功,大王終於按捺不住設下毒計,在少爺凱旋回城之夜誣陷少爺謀反。

  幸虧敬安王府對大王多少有點提防,才不至於全無反擊之力。

  如今,少爺應該已經策劃好逃亡的路線了。

  不知道他們會暗中逃到哪裡。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誰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樣,追兵才不會找到他們。

  四周開始傳來低聲的啜泣,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們都輕輕為自己的不幸哭泣起來。娉婷睜開眼睛,緩緩環視。

  不錯,果然個個都很漂亮,自己應該是所有人中最醜的吧?

  人販子向來都是挑美人下手的,賣給達官貴人當小妾,價錢可以抬得很高。想起福二哥給自己定的價格是五十錢,娉婷微微一笑,別的不說,光是少爺賞給她的,已經足夠讓福二哥淹死在錢堆裡。

  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誰,不知會露出什麼表情。

  「這位姐姐……」旁邊一個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肩膀:「你也是被他們抓來賣的嗎?」

  好惹人憐愛的小女孩,怪不得會惹來人販子。娉婷點頭:「嗯。」

  「你怕不怕?」

  「不怕。」

  女孩驚訝地看著她:「不怕?」

  眼看女孩還要張口發問,早開始頭疼的娉婷先一步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我叫小紅。」隨口就幫自己起了個新名字。總不能頂著白娉婷這個雖不著名但也絕對不是默默無名的名字被人賣掉吧。

  「姐姐,那……」

  「知道我們現在正往哪裡去嗎?」又提前截斷小青的提問,娉婷抓緊時間弄清楚局勢。她不怕,只是有點興奮。就像跟隨少爺出征時,為少爺想破敵之計一樣。不過現在是孤軍奮戰罷了。

  「聽那個胖子和那個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時候說,好像是要把我們賣到東林。」

  敵國?娉婷的眉頭又皺得更深一點。

  少爺這次在邊境打敗的正是東林軍,娉婷一條引敵入山,開河淹道的計策更是讓東林軍慘敗一場,以致全面潰退。當時,少爺還笑著說:「現在全軍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女軍師。回到都城,我要父親重重賞你。你這次想要什麼?」

  假如在東林被揭穿身份,那後果可真是……

  看來借助人販子的車馬逃避大王追捕這一招是不能用了,要看看何時有逃跑的機會,離開人販子的馬車,再靠雙腿去找尋少爺的下落。

  考慮得當後,太陽穴卻突突猛跳起來,如神經被扯動一樣發疼。倦意襲上全身,奪走所有力氣,娉婷又開始咳嗽。

  「咳咳……」

  「姐姐……」小青關心地看著她。

  「沒事。」好不容易停下來,卻發現喉嚨一陣腥味。娉婷心一沉,難道又咳出血了?

  如此一來,怎樣逃跑?

  她的身子其實不弱,只不過這次出征時染了點地方小病,打仗的時候不想讓少爺煩心,便硬撐著不說。一路顛簸凱旋回城後,第一晚就發生變故。

  其中耗費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難怪病情加重。

  娉婷考慮半天,幽幽歎了一聲:「東林就東林吧。」她已決定,暫時隨人販子到東林。

  畢竟,現在通緝敬安王府一干人的王令,只通行在歸樂大地上。

  敵國,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吧──只要身份不洩露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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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幾天,車隊已經到了東林境內。

  人販子當然不會在邊境窮僻鄉村叫賣,又趕了幾天路,直入東林都城莫恩,才將抓來的女孩們趕下車,在客棧裡梳洗乾淨,換套乾淨的衣服。

  各國征戰,買賣人口簡直就是司空見慣,幾乎每個大城市中都有專門買賣人口的市場。娉婷等被人販子帶到市場,一個一個站在台上任買主觀看。

  娉婷在眾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後面,倒免了許多不自在。她開始被抓時穿的那套綢緞衣裳,卻已經被人販子剝下來讓小青穿上,以抬高價錢。

  「歸樂國美女!歸樂國美女啊!」

  想起自己堂堂歸樂國敬安王府第一使女,居然會被放在這裡叫賣,娉婷不能不搖頭苦笑。

  難怪有人說人生際遇變幻莫測。

  在看臺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來的幾個女孩都有了買主。買小青的是個斯文書生,看起來很和善,一副富家公子打扮。小青膽怯得很,臨走前哀叫著「姐姐!姐姐!」死死拉住娉婷的手。

  但娉婷卻知道,像小青這樣窮苦人家的標緻女孩,能進豪門當丫頭已算幸運。她當年若不是被王爺帶回王府,只怕已經餓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她的手,目送小青去了。

  最後被賣掉的是她。

  看來姿色不好果然不吃香,人販子好說歹說,總算找到一個需要粗使丫頭的管家,將娉婷以四十小錢的價格賣出了。

  四十小錢,若少爺知道自己的價格如此低廉,怕會笑昏過去。

  「這就是大門,記住地方了?」被帶到一個富麗大門前,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你們這些粗使丫頭只可以從旁邊的小門進,知道嗎?」

  娉婷抬頭,念著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虧不是鎮北王府,否則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鎮北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東林大王親弟,東林國第一虎將──也是這次帶兵進犯歸樂國被少爺擊退的人。

  「嗯,不錯,還認識幾個字。」花管家點點頭,把娉婷帶到剛剛所說的小門:「以後這就是你的新家,我們老爺小姐心腸都很好,你好好幹活,不會虧待你。」

  就這樣,花府多了一個平凡的丫頭。

  娉婷的職責是洗衣服,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這麼多衣服的一天。

  當初在敬安王府,她雖然是丫頭的身份,地位卻和少爺的妹妹差不多,除了平時給少爺端端茶揮揮扇子外,就是陪少爺讀書畫畫彈琴,何曾洗過衣服?連她的衣服都是交給下面的小丫頭洗的。

  「總算洗好了。」將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處晾起來,平素保養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皺,娉婷清秀的眉微蹙,很快又鬆開了:「娉婷啊娉婷,誰叫你往日不幹活呢?現在知道丫頭的本份了吧?叫你一次都還回來。」自嘲兩句,圓圓的臉上現出兩個小巧的酒窩。

  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著亮光,一種隱藏在內的氣質不自禁流露出來,雖然沒有絕美的五官,卻隱隱漾出旁人無法比擬的絕代芳華。

  要是福二哥看見此時的娉婷,只怕要跺腳捶胸後悔只將她賣了四十個小錢。

  花府對下人確實不錯,花管家知道娉婷常咳,還為她抓了點草藥。藥雖然不是什麼罕見的珍藥,但喝兩劑下去,似乎也有點效果。

  暗暗盤算著等身子再好一點就悄悄離開,一件小事,卻阻礙了娉婷的計畫。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06 PM     標題: 第二章

  這天天氣稍好,大日頭被擋在雲裡,沒有前兩天熱。

  娉婷剛剛把要洗澡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曬。陳媽媽進天井來了。

  「娉婷啊,忙呢?」

  「剛洗好。陳媽媽趕著要嗎?昨天的已經干了,我收下來還沒折……」

  「不急。」陳媽媽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桿走的娉婷,笑著說:「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說。」

  娉婷果然放下盆子:「什麼事啊?」

  「前兩天我衣裳上那兩個小口,是你補的?」

  「我見破了一點,找了針線補的。陳媽媽看還過得去嗎?」

  陳媽媽嘖嘖道:「哪裡是看得過去,我幾乎瞧不出哪是口子了。難為你這麼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歎著看了片刻,抬頭道:「娉婷啊,你有這手功夫怎麼不早說?我告訴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趕著製衣裳呢。全府上下能趕的針線丫頭就那麼兩三個,我直怕趕不及。從今天起,你不要幹這些粗重活了,到裡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說起小姐的婚事比誰都起勁。

  「這……」最近身體已經大好,正打算隨時開溜。在外面當粗使丫頭還好逃一點,入到裡面,恐怕難度就大了。

  「這什麼?難道你還只想當個粗使丫頭?」陳媽媽拍拍娉婷的手:「就這麼樣。花管家那裡我和他說去。你今天就裡面去,專管女紅,其他雜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張口,高高興興地去了。

  娉婷沒有辦法,只好收拾了東西進內院。

  花府是東林都城中一家有名字的商家,專做絲綢生意。花老爺只有一個女兒,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準備出嫁時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個善於女紅的丫頭。

  從粗使丫頭到裡院的女紅丫頭,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從小在敬安王府裡受少爺寵溺,哪裡會把這些看在眼裡。幸虧她性子喜歡隨遇而安,目前生活環境雖然比從前差了許多,也不如何計較。

  不知為何,負責縫製嫁裳的丫頭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側屋。

  「多漂亮的綢子,要我嫁人時能穿上這麼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小屋內,幾個丫頭各自坐在一角,低頭拈針拿線。做得乏了,便開口說說話。

  「別瞎想了,你能有這麼好的福氣?」

  最早開始歎氣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選進裡院當女紅的若兒,模樣娟秀,見紫花笑話她,哼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沒這個福氣?」

  「好了好了,快點幹活吧。」陳媽媽也在屋裡忙著低頭穿線,猛一抬頭,見娉婷靜靜坐在角落裡聚精會神,不禁放下手裡的活,悄悄走過去。「喲!這好針線!」

  陳媽媽高聲一誇,把娉婷唬了一跳,手裡的針幾乎扎到自己。

  「好小紅啊,你真是手巧。」陳媽媽取過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細對著光瞇起眼睛看上面繡得栩栩如生的綵鳳,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對刺繡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這等手藝,恐怕咱們東林找不出兩個呢。哎,我怎麼瞧著你這鳳凰翅膀不像東林的繡法,倒有點像……」

  娉婷心一跳,笑著將衣裳拿回來繼續低頭繡:「什麼這個繡法那個繡法的。就陳媽媽見識多,我可只管繡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繡在歸樂國也算一絕,雖然敬安王府向來不外傳她的繡品,但常有與王府來往親密的官宦家慕名托人求一件繡品。

  娉婷也是個懶散人,通常除了為少爺繡一兩件貼身東西外就不肯多動手了,結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繡品千金難求的假象。

  趁陳媽媽不注意,將手中已經繡好的鳳凰翅膀全部挑了線重繡。如今身在不測,萬萬不可大意顯露身份。

  好不容易將挑了的鳳凰翅膀繡好,剛想歇一歇眼睛。簾子一掀,竟走進一個年輕的美人來。身段苗條,兩隻水汪汪的眼睛,鼻頭小巧。身上穿著一件淡紫的繡花衣裳,脖子上一串亮閃閃的珍珠鏈子。

  陳媽媽一見,連忙站了起來,笑著嚷道:「小姐怎麼來了?」

  原來來的竟然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姐。屋裡的丫頭立即都站了起來。

  「奶娘,你也在?」

  「當然,小姐的嫁衣,我怎麼不好好看著進度?你看看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從……」

  花小姐似乎並不喜歡陳媽媽嘮叨,迅速看了喜氣洋洋的紅綢子一下,眼中掠過一絲厭煩,把眼光轉到幾個負責女紅的丫頭處,似乎在尋找誰。

  將丫頭們一個一個打量過,最後的視線落在娉婷處。

  「你,跟我來一下。」花小姐指著娉婷說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應,轉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驚訝地指指自己,看著陳媽媽。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著幹什麼?去啊。」陳媽媽輕輕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幹嘛?不可能是發現我的底細了吧?

  娉婷暗自揣測,掀簾子走了出去。跟著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片讓人舒服的幽香傳來。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這花老爺對小姐真不錯,這種產自嚴寒地帶的冰香極為珍貴,只有王公貴人才買得起,他竟然買來給女兒用。

  花小姐見娉婷入了屋,對她招手道:「你過來。」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親自掩了門,扔給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換上。」

  衣裳質地上乘,做工精緻,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自己的衣裳。

  見娉婷一臉困惑,拿著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翹,露出個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像我。唉,我本來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兒那死丫頭今天病了,只好臨時找個人。」

  「好美!」逼著娉婷換了衣服,花小姐繞著娉婷轉一周,似乎挺高興,眼中連連閃爍,興奮道:「沒想到你身形真和我一樣,若不看臉,定覺得你是個美人。」她天真浪漫,說話毫無顧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計較。

  「你叫什麼名字?」

  「小紅。」

  「小紅,我要你辦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變,悄聲道:「辦好了我重重賞賜你,辦砸了……我就狠狠的罰你。還有,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要說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打你鞭子!」她說得雖狠,卻一點威脅力也沒有。

  娉婷不由好笑,裝出畏縮模樣:「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說,一定好好聽小姐的話。」

  「嗯,那就對了。你不要怕,我其實不凶的。」花小姐反過來安慰娉婷兩句,解釋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門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裡,我要你穿著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靜思樓裡彈琴。對了,你會不會彈琴?」真是冒失,到現在才想起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

  娉婷見花小姐緊張兮兮看著自己,輕輕點頭:「會一點……」

  「會就好。」花小姐又貼耳吩咐一遍,將關鍵重要處都叮囑三四次,最後說:「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愛。

  娉婷不用問也知道她要去私會情郎。如此大膽又率性的女子,真為她未來的夫家歎氣。

  到了中午,轎子和隨性的壯丁還有花管家已經等到門口。花小姐受父親寵愛,但她出生大家,可以出門的時候很少,每次出門都是難得的見情郎的日子,自然興奮又緊張。

  「小紅陪著我坐轎子。」來到大門,花小姐攜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轎子。她生性嬌縱,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個負責女紅的丫頭陪她去上香,自然沒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著自己平日衣裳,花小姐要她換的衣裳放在隨手的包袱裡。她在敬安王府裡從小和少爺一起調皮搗蛋什麼禍都敢闖,如今見花小姐可愛天真,也起了興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幫她的忙。

  幸虧轎子很大,兩個女孩坐著一點不擠。

  「以前沒見過你。」

  娉婷掠掠頭髮:「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麼能見到我?」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動動身子,換一邊側坐,取過一塊桂花糕送進嘴,又拈起一塊問:「你要不要?」

  娉婷也愛甜食。每次有好吃點心,王爺總命人為娉婷留下一份。如今一見桂花糕,點頭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裡。

  桂花糕入口即話,淡淡一陣桂花香味盤旋在舌尖。娉婷當了整整兩個月的丫頭,哪裡能嘗到這些細緻點心,臉上露出一副陶醉樣子,嘖嘖道:「真好吃。」

  兩人在轎子裡說了好些話,漸漸熟絡起來。

  不多時,一行人已經出了城門。

  轎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畢恭畢敬道:「小姐,我們到了。」

  花小姐應了一聲,攜著娉婷出轎。早有廟裡的師父迎了上來,將花小姐請入靜思樓。看來花家是這寺廟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轎夫都不能進靜思樓,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樓內,把門反鎖。

  「花管家有時會遠遠從窗子的縫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裡彈琴。」花小姐叮囑道:「記住,琴聲不要停太久,聽不見琴聲,師傅們和花管家可能會進來查看的。」

  她一邊說,一邊匆匆換上一套早準備好的書生衣裳,把臉上的胭脂全抹乾淨,立即化身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樣換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行動俐落,看來這樣的事早做過不只一次。

  「我走了,時間到了自然會回來。」她鑽到角落,不知如何找到機關開出一道暗門,得意洋洋道:「這條道除了我和他,誰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見多了機關暗道,這些東西幾乎每個大府邸都會有,絲毫不詫異,見花小姐興奮的背影消失,微笑著搖了搖頭。

  按照指示坐在琴前,手輕輕撫在琴上。

  五指觸弦的感覺,讓娉婷驀感親切。

  她很喜歡彈琴。指在琴弦上挑撥得暢快,簡直就像最醇的美酒一樣讓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傳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沒有多少人見過她的模樣,大家卻都知道她的智謀,她的刺繡,還有她出眾的琴技。

  連大王都羨慕敬安王爺有這麼一個面面俱能的侍女。

  噌……

  如驟見滿桌佳餚,首先嘗一口開胃小菜般,娉婷輕輕一挑,發出一聲淡淡虛渺的低音。

  沉而不鈍,輕而有質。

  低音過後,卻是連著幾個高亢亮音,如黎明時分山間驀然被走獸驚飛的白鷺拍打翅膀高飛出林。

  娉婷唇角含笑,纖纖玉指在琴弦上下挑撥。錚錚琴音繞樑而升,叫人心曠神怡,慨然感歎。

  一曲既完,已有點累了。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額頭的細汗,想起花小姐的囑咐,不由苦笑:「要不停地彈琴,豈不連手都要斷了。可見小姐不懂琴。」

  忽然,門外響起一個男聲。

  「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聽聞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份一睹小姐仙容?」聲音清朗斯文,令人一聽而生好感。

  這人一定早就站在門外,待我彈完一曲才說話,可見是個知音。

  娉婷聽見門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責怪自己忘了分寸,不自覺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敵國,賣弄什麼?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會,若這人推門而入,那可把什麼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挑,剛要回絕,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遺憾之聲,看來今天不欲賜見。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緣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讚一聲,仔細聽門外動靜,隱隱一聲低笑後,再無聲音傳來。她悄悄走到窗邊向外窺看,窗廊下空無一人。

  已經離開了?擔憂的心放鬆下來,靈動的眸子卻掠過一絲遺憾。

  娉婷在窗前躊躇片刻,看見花管家正站在遠處的大槐樹下朝這邊張望,忙把頭縮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時從密道回來,一臉歡躍,腮邊紅暈,顯然開心過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換下衣裳,喚來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轎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說她今日和情郎的事,說到高興時,忍不住摀住嘴呵呵大笑。

  娉婷見她如此活潑,也不禁為她高興。

  「唉,可是一天這麼快就過去了。」說到後面,花小姐又歎了一聲:「若能不成婚,那有多好?」

  娉婷也正覺得奇怪:「老爺這樣疼愛小姐,為何會不顧小姐的意思將小姐許配給陳家呢?」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臉:「爹爹雖然疼我,卻和許家是生意對頭,他怎肯讓我嫁給他最恨的人的兒子。這件事千萬不能讓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會盡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經近了。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麼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 「娉婷,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繡好,那我豈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極妙極,你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開個小口,讓陳媽媽她們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非凡地眨眨眼睛。

  娉婷大叫幼稚,忍不住翻個白眼,剛要開口告訴花小姐這個主意實在不高明,轎外傳了一陣異動。

  一群不明來路的男人散開,將她們的轎子圍得密不透風。迎面疏疏落落十幾匹馬,緩緩逼近。

  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神色卻個個精悍,行動一致整齊。

  天色已經有點發灰,花家轎子還未進城,路上來往不見行人。腳夫只道遇上大群強盜,都束手縮在一角。花管家總算還有點忠心,胖臉抽搐著,勉強站在轎前,對著下馬迎面走來一個似乎是頭目的年輕男人拱手道:「這位大爺,轎子裡是我們家小姐。今天我們出來上香,帶的銀子都捐給寺裡了,剩下的不多……」

  那年輕男人眉清目秀,看著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話說完,微微一笑:「管家誤會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禮來的。」轉身對轎子躬了一下,朗聲道:「下屬無禮,讓小姐受驚了。」

  花小姐嬌生慣養不知風險,只覺得大為有趣,隔著轎簾問:「你要送我什麼禮物?」

  「小姐琴技無雙,主人命我送這古琴予小姐。」

  娉婷「咦」了一聲,立即想起今日在門外求見的男子,她靠過去,在花小姐耳邊說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誰?」花小姐又問。

  那男子彬彬有禮答道:「請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許在下說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說過,日後有緣,定當登門拜訪。」說完,又行了一禮,將懷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給花管家,上馬離開。

  其餘人見他離開,也緩緩散開,各自去了。

  花管家見他們果然離開,立即鬆了一口氣,將古琴遞進轎子裡,喘著大氣說:「今天可真嚇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靜思樓彈琴時,這位有錢的公子聽見了。我也正覺得小姐今天的琴彈得真好,連我都聽得發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個眼色,輕道:「原來你的琴彈得這樣好,我倒看不出來。」

  娉婷低頭看那古琴,琴身為老桐木,曲指輕敲,桐木鏗鏘有聲。

  娉婷不由變色道:「鳳桐古琴?」

  鳳桐古琴極為罕見,少爺曾不惜千金也不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會隨手就將這般貴重的禮物送出。

  「好琴贈佳人啊,沒想到我無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卻很高興,對娉婷道:「那人說他主人有緣會來拜訪,我看他定是對你有意。」歸樂東林都是民風豪放之國,女子說到情愛之事毫不靦腆,直來直往。

  對我有意?娉婷靜靜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來的微風輕撫,不著意泛起漣漪。

  對方做事果斷有度,不急不徐,先於門外駐步聽琴,又出言求見,不允而瀟灑告退,再派人以好大聲勢贈琴,每一步都蘊含深意,暗合兵法。

  雖沒有見過面,卻已讓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紅,」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瞧你望著這琴只管發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古琴。

  東林不是吉祥之地,要處處小心才好。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07 PM     標題: 第三章

  自從和娉婷一同上香後,花小姐對娉婷好感大增,對著娉婷總有說不完的話,竟比跟了自己幾年的丫頭還親切。恰好花小姐的貼身丫頭冬兒病得漸漸厲害,要送回家讓父母照顧,花小姐索性知指定娉婷到身邊近身伺候。

  這樣一來,娉婷從粗使丫頭到女紅丫頭,再從女紅丫頭到小姐的貼身丫頭,連跳兩級,羨煞旁人。

  九月,雖不是盛夏,秋老虎還是挺猛的。

  躲在小院樹下,一旁擺上兩三個新鮮果子,常聽見一兩聲少女的輕笑。

  「是這樣?」

  「不對。」

  「那是這樣?」

  「不對。」

  把針線擺弄了半天還是摸不著竅門,花小姐懊惱地把手上的繡圈一丟:「不學了,一點也不好玩,瞧我手上扎出好幾個血點。」

  娉婷笑道:「早跟小姐說了不好玩。我當初學這個的時候,十個指頭都扎腫了呢,小姐這幾個點點算什麼。」她本該早就偷偷溜了,但一直打探不到少爺和王府中眾人的消息,即使走了也沒有地方去。

  那具古琴來歷詭異,娉婷雖然極為喜愛,卻要求將它擺在小姐房中。說到底,這琴乃是別人指明送給花府小姐的。

  「我想親自繡一點東西給他嘛……」花小姐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她心愛的情郎。

  「小姐,」花管家似乎正在找人,一跨進小院抬頭看見她們兩人,忙笑道:「原來小姐在這,讓我好找。外面有客人求見小姐呢。」

  「是誰要見我?」

  「是個年輕英俊的公子,身邊帶著上次半路攔轎子送琴的那個男子。他說他叫冬定南。」

  娉婷神色微變,暗道:居然真上門了。

  「請他到裡面來吧。」花小姐吩咐了管家,轉頭興奮地握住娉婷雙手,眼睛發亮道:「如何,我猜對了吧?他果然來找你。」

  娉婷笑道:「他找的是小姐,可不是我。」

  花小姐曬道:「得了,這個時候扭捏什麼?跟我來。」

  拉著娉婷入了屋子,在垂簾後剛剛坐好,花管家已經領著來客走了進來。

  「小姐,冬公子來了。」

  「知道了。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小姐和娉婷在簾後悄悄窺看。

  只見花管家轉身離開,房對面只剩一年輕男子。衣著不繁麗卻帶著貴氣,布料都是上好的絲綢,眉目濃黑,眸中炯炯有神,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間一派王者氣概,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花小姐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邊說:「看來會彈琴真不錯,竟能引來這樣好看得男人。」

  娉婷和花小姐一樣驚訝,心中想的卻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王府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這冬定南舉止神態尊貴中隱隱帶著傲氣,不是普通的有錢子弟。

  難道這人是東林大臣?

  甚至,是王家成員?

  可能性不能說沒有,畢竟這裡就是東林都城,是東林權貴雲集之地。而冬定南屬下送琴的氣勢和送禮的大方,更讓人生疑。

  「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訪小姐。」冬定南進到屋中,見面前一副垂簾,知道佳人一定正在裡面偷偷窺看。他對自己向來信心十足,朗聲對簾子拱手,朝裡面瀟灑地笑笑。

  他其實不姓冬,也不叫定南,乃是當今東林大王的親弟楚北捷。常年征戰在外,已經習慣戰場上的權謀智計和血腥轟烈,驟然回到錦繡華麗的都城,心中煩悶無比。前兩天帶著侍從到郊外寺廟散步,竟忽然聽到一陣優美琴聲,讓人精神一爽,渾身說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錯過?

  身為東林大王親弟,東林第一王爺的鎮北王當即展開攻勢。謀動而後定,求見、送琴、察訪花家底細,最後才登門拜訪。

  花小姐見娉婷靜靜看著簾外不語,只道她歡喜過頭,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珠一轉,揚聲道:「你既然知道唐突,為何還要求見我家小姐?我們家小姐向來不見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著花小姐,花小姐只管得意洋洋使眼色。

  「琴聲動人,奢求再聽一曲,以了心願。」楚北捷回答得簡潔明快,光明磊落。

  娉婷正開動腦筋估計冬定南的來歷,絞盡腦汁,都記不起東林有姓冬的貴族人家,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細來,那可大大不妙。見花小姐又要說話,忙輕輕擺手,開口問道:「公子當真是來求曲的?」

  「是。」

  「公子送來千金難求的鳳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彈奏一曲給公子聽?」

  「不錯。」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琴聲,越簾而來,如山泉出於巖石,潺潺順山勢而下,悠遠動人。

  四周俱靜,彷彿人人都屏住呼吸。

  琴聲漸漸從悠揚轉為急促,又慢慢滲入甜蜜的溫柔,到最後,以一個高亢顫音結束此曲。

  一曲既罷,娉婷道:「琴聲隨風而逝,一現即沒。一曲之後,公子可會再求一曲?」

  楚北捷欣然道:「小姐實在善解人意,定南確實想再求一曲。」

  「公子贈琴之禮,我方纔那一曲已經還了。」娉婷聲音忽然轉冷,淡淡道:「彈琴原是小事,但彈給一個連姓名都要隱瞞的人聽,卻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問:「小姐何以猜測我用了假名?」

  「公子不要問我是如何猜出來的。」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計多了,臉上勾起一抹狡黠笑意,問道:「公子只要告訴我,我有沒有猜對?」

  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望向簾子。他只道花府小姐是個琴技無雙的佳人,如今看來,竟是蘭心蕙質,舉世難求。沉聲回答:「小姐厲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小姐一眼看穿。」

  「公子為何用假名?」

  楚北捷與娉婷隔簾相對,只覺裡面的女子聰明伶俐,和她說話,竟有種臨陣對敵的刺激感,當即收起傾慕佳人的謙遜心理,淡淡一笑,反擊道:「那小姐為何要垂簾見客?」

  「見面很重要嗎?」

  「那名字很重要嗎?」

  「公子怎能這樣相比?公子為曲而來,有求於我,自然應該誠心誠意,報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幾旁,嘗了一口微涼的茶,反問:「小姐難道無所求?」

  「哦?」娉婷皺眉:「我求什麼?」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低沉的笑聲,從喉中逸出。

  娉婷暗叫此人難纏,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有一種自信的魅力,竟讓別人認為他傲氣得合情合理。

  芳心撲撲跳了跳,不由站起來湊到簾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著,顧盼生輝,一副我知道你正偷看的樣子。娉婷的目光在那宛如蒼天親自打造的俊美線條上盤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間佩戴的玉珮上。

  簾後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珮光華流溢,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東林王家標記。

  他定是東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流落東林已經數月,花府閉塞,一點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為何不趁這個機會,向這位看來頗有勢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

  想到這裡,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層狡詐。

  「公子既是知音,對方才一曲可有感想?」

  「感想?」楚北捷凝視垂簾,嘴角忽然上揚,露出一個傲氣的笑容,緩聲道:「方纔一曲如仙鶴穿雲高亢,又如雄鷹俯瞰大地,可見小姐對天下萬物懷有無限興趣,不是屈於閨閣之輩,豪情壯志,竟更勝男兒。」

  娉婷嬌軀劇震。

  沒想到這冬定南如此厲害,竟真的一曲間看破自己的本性。警鐘高響之時,不由有對外面這風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絲敬佩。

  娉婷歎道:「公子確實厲害,可惜我身不由己,無法像男人一樣闖蕩天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這話說中所有被命運束縛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聽他們交談的花小姐忙點頭表示同意。

  娉婷歎息片刻,又問:「聽說……東林之側,有一個歸樂國,風景異常美麗,人人愛唱歌謠?」

  「不錯。歸樂國崇山峻嶺甚多,國人愛好歌舞,但歸樂國最寶貴的,確實數之不盡的銅礦。歸樂國一年所產的銅,是東林三年的數量。」談起歸樂,楚北捷的興致立即被挑起來了。他多年的心思都花在歸樂國上,幾乎每天都對著歸樂的全國地圖殫精竭慮,當下不假思索,竟與娉婷說起歸樂的礦藏來。

  「怪不得都說歸樂富庶,原來它有這麼多的銅礦。」

  「富庶雖是富庶,但國富卻造就了目中無人的民俗,包括大王在內的王公貴族,不會居安思危,只知暗中爭鬥。」

  楚北捷一針見血,把歸樂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來。

  娉婷不由感歎。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歸樂朝局中舉足輕重,娉婷從小在那裡長大,所見所聞不比常人,對朝廷種種明爭暗鬥瞭若指掌。

  若非大王對敬安王府心生忌憚,暗中加害,赫赫揚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會一夜成了火海?

  今日聽這「敵人」若無其事把歸樂的死穴說出口,娉婷怎能不歎,輕按琴面,又問:「難道歸樂國中,就沒有顧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嗎?」

  「有,敬安王爺是歸樂重臣,多年來掌管兵權,為歸樂肅亂黨,清邊患。」楚北捷平和溫雅的笑容透出一絲欣然:「但敬安王府,也因為兵權過大,犯了歸樂新王的忌諱,已在一夜之中被蕩平。」

  「啊!」垂簾對面傳來驚訝的嬌聲:「公子不是說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嗎?那歸樂的大王,也太糊塗了。」

  楚北捷挺腰坐直,顯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淺淺笑道:「敬安王府雖然對歸樂忠心耿耿,但對我東林卻是心腹大患。如今敬安王府一去,歸樂再無猛將。我大王睿智英明,要收復區區歸樂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惱,語調卻歡欣無比:「真是如此,那我們東林就更富強了。但……難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個都沒逃出來?」

  「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們的少王爺何俠。聽說他們在陰謀發動前已經得悉消息,最後舉族逃離歸樂都城,何肅正發王令追捕呢。可惜可惜。」他最後兩句,當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沒有被何肅殺乾淨。

  娉婷總算知道少爺他們暫時沒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爺他們,應該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時局動態吧?這個時候去找,恐怕也沒有下手的地方。不如就留在這裡,陪花小姐刺繡聊天,順便借這東林王族查探消息,以利將來?

  想到這裡,食指輕佻。

  楚北捷坐在簾外,忽聽見琮琮琴聲,悠揚和婉,從簾內流水般淌瀉出來。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壯志不減,又添了點閨閣女孩家的嬌媚。

  還不及驚歎時,一把低潤動人的清音隨琴聲漸起。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嗓音委婉圓潤,竟如天籟一般。

  楚北捷被這猝不及防的歌聲一擾,心神都微顫起來。他雖僅僅二十,卻從小學遍經書兵法,才識過人,見慣王宮中各色美人,開始還覺得艷麗可人,見多了,不免漸漸厭惡起那些鶯鶯燕燕來。

  從此再不理會庸姿俗粉,立下心願要找一個真真正正的絕代佳人。

  簾內之人,琴技已是無雙國手,談吐不俗,連歌聲也分外動人,雖不曾親自見面,但屬下送上的畫像美艷動人。

  看來堪伴終身的人兒,就是她了。

  歌聲一字字敲擊聽者心頭,如玉珠落盤,又時而婉轉纏綿。

  連唱幾次「奈何紛亂」,琴聲忽從高調處回轉直下,漸漸沉寂。

  楚北捷閉目欣賞,半天才回過神來,讚道:「這奈何紛亂本來是唱佳人的無奈和悲傷的,但出自小姐之口,卻多了闊達,少了無奈和悲傷。」

  「公子過獎了。」娉婷低聲答謝,臉上卻多了疲憊之色。彈琴唱歌對她來說都是極耗心神的事情,但為了保持這冬定南的興致只好勉強為之。「公子,敬安王府何俠公子的事跡,我也曾經聽說。人人都說他是歸樂第一猛將,對麼?」

  「不錯。」

  「那……我們東林赫赫有名的鎮北王和他比,哪個厲害?」

  聽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邊勾起一抹淡笑,不動聲色道:「以小姐看呢?」

  「我常年在家,怎會知道?不過,聽家裡僕人遠親帶來的消息說,何俠曾與鎮北王在歸樂邊境對戰。」

  「嗯。」

  「這一戰,不知誰勝?」娉婷自然知道贏的是自家少爺。但她總覺得這場戰役的勝利內有蹊蹺。以鎮北王當時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計策小勝一場,也不該立即認輸退兵。

  那鎮北王楚北捷回到東林都城後,可會因為兵敗而遭受冷遇?若東林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權就好了,等於為歸樂去掉一個心腹大患。

  「何俠勝了。」楚北捷若無其事道。

  「這麼說,鎮北王輸了?」

  「不,鎮北王也勝了。」

  「哦?」

  楚北捷別有深意地逸出一絲笑意:「何俠小勝,鎮北王大勝。」

  這話別人聽來不明所以,娉婷卻深深一震。

  她對這場邊疆之戰實在是太瞭解了,邊境被侵整整兩年,大王開始執意不肯派少爺前去,到我軍即將潰敗時,才匆匆發出調令,嚴責少爺一定要守住邊城。

  而傷病,缺糧,酷熱,對方的嚴整軍營,都威脅著我軍的安危。

  為什麼會贏?她在這個問題上假設了許多次,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確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種假設。

  鎮北王的有意撤退,是為了刺激大王,讓大王痛下決心對付敬安王府。如此一來,失去敬安王府的歸樂,也勢將落入東林的掌握。

  「小姐為何不語?」簾外傳來低沉的問話。

  娉婷悶了片刻,方歎道:「人間爭鬥不斷,真叫人心煩。」

  楚北捷聽出佳人心中鬱悶,不明白個中因由:「國事勞神,小姐何必為這些事情心煩?不如說點雅致的事兒。」

  「也好。談談風月花草,才是正經。」

  娉婷不欲對方疑心,隨他意思將話題轉到書畫上頭。心中隱隱擔心太多見識露了底子,便不肯多言,總用好奇的口吻向楚北捷請教各地風俗人情。

  楚北捷得了極好的表現自己的機會,卻一點也不輕浮炫耀,對四方風俗款款而談,但他骨子裡是皇家血脈,時刻不忘拓寬版圖,往往說到風俗,一會便轉到此地的地形,然後話鋒一偏,又論到若進攻廝殺,該用何種手段。為何強攻、為何暗襲、襲擊後如何安撫人心,高壓統治好,還是懷柔統治好,都說得頭頭是道。

  聽見簾裡半天沒有動靜,才自失地一笑,道:「言語無味,竟又說到領兵打仗去了。」

  娉婷在簾內正聽得心口俱服,想起這個定是敵國猛將,又不禁驚疑起來,暗想:難道這人就是鎮北王?

  不會,哪有這麼巧的事?連甩頭丟開這個妄想,對簾外輕聲道:「公子高見,我區區一個女子,並不懂這些事。」

  兩人如此隔簾相談,居然也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待天將黑,房門忽然被輕輕扣了兩下,上次送琴的年輕人無聲無息走進來,俯首在楚北捷耳邊說了兩句。

  娉婷看在眼裡,不禁暗中揣測他們在談軍中消息,說不定就有少爺和王府的消息,心不由焦灼起來,可恨隔得太遠,他們兩人又是低聲說話,連片言隻語也聽不見。

  楚北捷聽了下屬稟報,嘴角微微一揚,坐直了對簾子拱手,溫言道:「今日與小姐一席暢談,又聽了如斯美曲,真叫定南身心俱悅。不敢再打攪小姐,定南告辭。過兩日再登門求見。」

  他這麼快告辭,娉婷隱隱中更覺得此事和少爺有關,換了聲調,冷冷道:「怕是有別家小姐登門拜訪冬公子來了。」

  她語意風度與方才截然不同,楚北捷不免愕然,覺得娉婷太無禮貌,心中對她評價大跌,剛要回答,娉婷忽然在簾內噗哧一聲笑出來,天真地說:「我知道,能吸引冬公子的才不是佳人,只有兵啊戰啊,才是公子喜歡的東西。有了這麼有趣的東西,我這裡自然留不住公子。」

  她柔柔笑聲從簾內水銀般流逸出來,楚北捷只覺指尖微微一跳,眼中已經帶了笑意,不覺說道:「小姐剛剛提及的歸樂小敬安王,說不定日內就能見著呢。」

  這話如驚雷一樣轟在頭頂,娉婷手一震,差點掃到身旁的茶杯。難道少爺已經被東林敵軍找到下落,或者已經被捕,正押解到東林都城來?

  剛要再問,楚北捷倜儻一立,拱手道:「實在不能久留,告辭了。」

  娉婷勉強藏著聲音中的驚惶,喚道:「公子請留步。」

  楚北捷似乎真遇到重要軍情,只再拱拱手,竟大步流星去了。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08 PM     標題: 第四章

  「啊,好戲可看完了。」楚北捷一走,花小姐總算暢快地打了個哈欠,跳起來將簾子掀開,一臉無聊道:「整個的兵呆子,就模樣好看,也不會說點好玩的,虧你倒能和他聊上半天。咦,小紅,怎麼不說話?」

  娉婷心裡焦急,正在蹙眉沉思,隨口應了一聲,思緒仍繞在離開的楚北捷身上。

  少爺有消息了嗎?

  敬安王府眾人都平安?

  「冬定南」做什麼去?

  那走路的身形,那談笑間論兵的氣度,那低語傳遞情報的精細,都是娉婷深深熟悉的,那是當大將軍的人。

  大將軍?她開始一個個思索東林鼎鼎大名的將軍,年輕又有真本事,還要是東林王族。鎮北王的名字第一個跳出來,她眨眨眼睛,苦惱當日沒有派人臨摹一張楚北捷的畫像來。

  可鎮北王神差鬼使送琴求見她---敬安王府的侍女,這也太玄了吧?

  花小姐看她發呆,掩嘴笑起來:「人都走了,你還癡癡的。難道真是哥情妹意,已經相思開了?」用手絹在她臉前一招。

  睫毛被手絹碰到,娉婷這才回神,對花小姐道:「好睏,我想回房休息。」

  「還沒吃飯呢。」

  「明早再補吧。」

  回了房,躺在硬挺但乾淨的床上,娉婷又開始想了。

  「少爺……」她咬咬牙,心裡越發煩悶。一股悶火在胸膛裡輕輕地燒,她開始著急:「別急,娉婷,急會壞事。」她輕聲叮囑自己。

  漸漸亂竄的思緒被拉回來了,她冷靜地深吸兩口氣,閉上眼,腦裡浮現出熟悉的敬安王旗,她想起少爺,想起敬安王府,想起他們在得勝回家的路上……

  小敬安王剛剛打了勝仗,大軍緩緩而行,鮮艷的敬安王旗幟高高飄揚,左右兩邊副旗各四面,更是威風凜凜。

  當頭一位將軍,胯下騎著高頭大馬,身穿紫色盤龍軍服,肩膀上披著打磨得閃亮的盔甲,腰間寶劍鑲金嵌玉,華貴無比,正是眾人口中嘖嘖稱讚的何俠。

  那日,得勝而歸的何俠並無歡顏,一雙極有性格的濃眉深深皺起。

  「少爺。」清脆的女聲從後傳到耳中,有馬蹄聲從後追來。

  何俠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是何人:「娉婷,不是這兩天不舒服嗎,我特意吩咐你坐轎子,怎麼又騎馬了?」

  娉婷趕上何俠,與何俠並肩而行:「哪裡就這麼嬌貴了?不過咳嗽兩聲罷了,偏冬灼就嚇壞了似的,忙著稟告少爺。我真怕少爺以為我嬌柔多病,下次不許我隨軍出征呢。」

  「不帶你出征,你肯答應?唉,只是太委屈你,一個女孩刀槍裡來去,病了也沒有好大夫看理。」

  娉婷撲哧一笑,掠掠被風吹亂的頭髮:「我才不委屈呢。哪個丫頭有我這麼好命,可以跟著少爺打仗的?」她笑了兩聲,卻忽然眉頭一皺,微微咳嗽起來。

  何俠轉頭:「怎麼了?沒有好就不要硬撐,這麼大的太陽,偏要騎馬跟著我。再不聽話,我倒真不許你隨軍了。」

  娉婷忙摀住嘴掩住咳嗽聲,隔了片刻,抬眼看見何俠一臉擔心,微微笑道:「少爺不要擔心,我向來比馬還壯。」靈巧的眸子輕輕掃何俠一眼,垂下眼簾,輕輕道:「我只是怕……唉,怕少爺心裡煩的時候沒個人陪著。」

  她幽幽一歎,正戳正何俠心窩。何俠一怔,苦笑搖頭:「古怪丫頭,什麼都瞞不過你。」見娉婷臉色不似平日紅潤,勒住韁繩,側過臉笑道:「過來吧,讓我搭著你,免你勞神。咱們兩好好說點心事。」

  「嗯。」娉婷點頭,果然下了馬。

  何俠一伸手,將娉婷抱起,放在坐騎前面,自己一手護住她腰肢,一手扯著韁繩,斟酌方纔正在想的東西,細語道:「這次奉命掃蕩邊境東林犯軍,與楚北捷交手兩月,表面上勝了,實際裡卻是敗了。」

  娉婷點頭:「少爺說得不錯。東林雖然退兵,歸樂國卻元氣大傷,只要東林再有侵犯邊境之舉,恐怕歸樂再無大軍可用。唉,若不是大王對敬安王府心存忌憚,兩年來都不肯下王令要少爺出征,局勢又怎麼會差成這樣。」

  「娉婷,不要隨意議論大王。」何俠沉聲道:「你記住,新王再不是未登基前的肅王子。」

  娉婷嘴角一翹剛要反駁,想起肅王子登基後確實變了許多,心裡一滯,把話嚥了下去,反而安慰道:「我知道少爺心裡的委屈,大軍元氣大傷不是少爺的錯,兩年的潰敗局面,可以維持成這樣已經難得。大王這次等敗局無可挽回時才讓少爺接管邊境軍事,分明是想看少爺難堪。」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假如此仗不勝,回到都城恐怕會立即被論罪,連父親也會被連累。敬安王府的勢力確實太大了。若我是大王,也會想盡辦法削權。」

  想起新王登基後種種冷待刁難,兩人心裡都暗暗一寒。

  眼見自己的小丫頭又開始愁眉不展,為王府的事心煩,何俠揚唇,伸出一指,寵溺地揉揉那清秀的眉心:「別想了,說點高興的事吧。這次多虧你那引敵入山,開河淹道的妙計,才讓楚北捷大敗一場,驚惶而退,現在全軍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女軍師。回到都城,我要父親重重賞你。說,你想要什麼?」

  「還賞?王爺給我的賞賜,我十輩子都花不完了。」娉婷看看天色,太陽稍稍偏到一旁,旁邊高舉的敬安王旗正巧為她遮擋大半熱曬。她回頭仔細地打量何俠一眼,又把頭轉回來,望著前方低聲道:「少爺,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

  「你跟我還有什麼該不該說的事?」

  娉婷思索片刻,忽然啟齒笑道:「我還是不說了,說了,你心裡又煩。」

  何俠似乎猜到娉婷要說的話,臉上笑容微微一滯。

  兩人便不說話,只是騎馬慢慢走著。

  馬蹄滴答滴答,踏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黃土上,揚起一陣輕塵。

  娉婷靜靜看著前方,不知在想什麼。何俠知道他這以聰慧聞名的丫頭正在思考,默默摟著她,讓馬兒放慢腳步。

  隔了一會,娉婷道:「我試著說一說吧。」

  「洗耳恭聽。」一見娉婷露出嚴肅樣子,何俠就不禁促狹起來。

  「少爺,我若猜對了,事情會大大糟糕,我可不是鬧著玩的。」娉婷帶點嗔怪地回頭瞅了何俠一眼,擺出認真神色道:「以楚北捷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我軍無法再戰。他只要堅持兩個月,歸樂邊境的大軍就完了。他故意在我們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撤退,是為了……為了讓少爺凱旋而歸。」

  「不錯。這個我們都知道,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黑色的眼珠靈活地轉了兩圈,娉婷似乎已經得到答案,沉吟道:「假如少爺戰敗,大王會責怪一番,趁機削去敬安王府大半兵權。少爺,大王恐怕不會因為一次敗仗而殺你吧?」

  何俠搖頭:「當然不會,我敬安王府世代是歸樂重臣,大王如果毫不留情殺了我,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那假如少爺得勝而回呢,大王是否一定要賞賜少爺?」

  「打仗得勝,大王當然要賞賜。」何俠淡然:「我不在乎賞賜,但作為大王一定要賞罰分明,才能贏得人心。」

  「少爺得勝回都城,百姓更加愛戴少爺。大王雖然不得不賞賜少爺,暗地裡卻會更加忌憚敬安王府。這樣一來,敬安王府就危險了。」

  「如此一來,大王勢必要動手除掉敬安王府。敬安王府一去,歸樂國國本動搖,東林就會趁機進犯。嘿嘿,楚北捷好大的野心,他要的不是邊境幾個城池,居然是我整個歸樂國。」

  「那就對了!」娉婷雙掌一拍,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一點討人喜歡的得意。這個時候,她驀然從剛才指點迷局的軍師變回活潑可愛的小丫頭,圓圓的臉上露出兩個酒窩,回頭對何俠笑道:「少爺真厲害,什麼定山王的心思,被少爺一想就想出來了。」

  何俠忍不住笑道:「最厲害的是我們白大軍師,你要是男兒,我哪裡還能坐在主帥的位子上?」

  兩人言笑一路,雖然歡聲不斷,其實心裡都沉甸甸的。

  黃沙瀰漫,前路艱難。

  雖然都已有了心理準備,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在轉眼間變得無法收拾。

  回程五天,終於到達都城,歸樂大王何肅親自到城們迎接。城中百姓知道著名的小敬安王得勝歸朝,紛紛從四處趕來看熱鬧,威嚴的兩排持刀士兵後,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一個個把脖子伸得長長。

  「哪個是小敬安王?」

  「沒出息,小敬安王都沒見過?」有人指點一下:「大軍最前面那個威風凜凜的就是。都城裡的人誰不認識小敬安王?」

  「呵呵,我是第一次到都城探親的。沒想到竟有服氣親眼見一見大名鼎鼎的小敬安王。這回回家可有故事講了!」

  眾人竊竊私語中,大軍已在城門停定。

  何俠從馬上下來,立即拜地,朗聲道:「大王萬福,何俠僥倖得勝,已經擊退東林賊子。」

  何肅一身象徵尊貴的黃袍,頭上戴著垂珠王冠,鷹一般的犀利眼睛藏在墜動的珍珠簾後掠過一道寒芒,唇角微微上揚,忙親自將何俠扶起:「愛卿請起。難為你又為寡人解決了一個難題,歸樂國有敬安王府在,便不怕任何敵人。」

  親切地攜住何俠的手,一道轉身。

  「看啊,就是那個!」

  「小敬安王!」

  百姓中發出一陣騷動。

  何肅對何俠笑道:「愛卿深得民心,寡人欣慰不已。」登上早準備好的高台,端起侍從送上的美酒,朗聲道:「眾人聽著,東林賊子犯我邊境兩年有餘,今日敬安王世子何俠得勝而歸,又為寡人立了一件大功,寡人要重重賞他。」

  人人抬頭,猜度著大王會如何賞賜何俠。

  何俠跪下拱手道:「得勝都是大王指揮有方,何俠只是執行大王的指揮而已。不敢求大王賞賜。」

  「不不,你是歸樂第一將軍,戰功彪炳人人皆知,寡人怎能不賞?」何肅道:「我賞你三樣。第一,寡人賞你一杯酒。」

  何俠身後,立即有宮中侍從送上美酒。何俠接了,昂頭看著大王。何肅首先仰頭飲下,抬手示意:「喝吧。」

  看著何俠喝下杯中美酒,何肅欣然道:「第二,寡人要賞你一把絕世寶劍。來人啊,送上來。」

  一個蓋著紅綢的方盤遞到何俠面前。

  何俠正暗自為詭異不明的局勢頭疼,現在更弄不清楚大王葫蘆裡賣什麼藥,只能拱手道:「多謝大王。」輕輕揭開紅綢,眼睛猛然瞪大,「啊」了一聲。

  紅綢下放著一把寶劍,寶劍無鞘,劍身漆黑,竟是已經失傳多年的黑墨寶劍。傳說此劍鋒利無比,而且有一個特點,假如被此劍所傷,無論多麼微小的傷,傷口永遠都會漆黑一片,難看無比。

  何俠出身豪門,對金銀珠寶從不放在眼內,惟獨嗜好兵器,所以驟然一見黑墨寶劍,不禁叫了出來。

  何肅在高台上慈笑著輕道:「如何?喜歡麼?」

  「此劍珍貴無比,大王怎能……」

  「就是珍貴才要賞給你。寡人知道你最喜歡奇兵利器,收下吧。」

  何俠又驚又喜,兩眼發亮:「謝大王!」親自接過,轉身張望。

  娉婷從後面閃出來,雙手接了方盤,正要退下,忽然聽見何肅詫道:「這不是娉婷麼?」走下高台,露出笑臉:「怎麼又跟著何俠出征了?」

  娉婷雙手舉著方盤,低頭行禮:「參見大王。」

  「別多禮了。當年你侍侯何俠伴讀,背書竟比我們都快,還是我們公認的才女呢。寡人登基一年,總待在王宮裡。那裡面美人不少,卻沒一個比你聰慧。何俠,你比我有福氣。」何肅轉頭對何俠笑笑:「第三個賞賜很俗氣,還是金銀珠寶,各式珍寶。我知道你不喜歡看那些,叫宮裡的侍從們先送到敬安王府裡去了。」

  「謝大王!」

  「我們一起長大的,就像兄弟一樣,何必多禮?」何肅親切地對何俠說了一句,看見娉婷正想退下,叫住她:「娉婷。」

  娉婷一路顛簸,渾身酸疼,正想偷溜回馬車中休息,不料何肅眼光犀利,一聲叫住,只好轉身,低聲問:「大王有何吩咐?」

  她雖然不美,嗓子卻悅耳動聽,每一字從舌尖跳出來,如冰珠般宜人。

  何肅靜靜瞅她低垂的項頸片刻,似乎走了神。

  「大王?」

  「呃?」何肅回神,唇角揚起弧度,擺手道:「去吧。」

  娉婷趁機退下,將已經捧到手酸的方盤遞給他人,吩咐道:「小心看好了,少爺很看重這把黑不溜秋的東西。」她學識過人,當然知道這就是黑墨寶劍,但天性不喜歡兵器,總愛把何俠看為心肝的那些寶貝一口一個「東西」。

  當夜敬安王府燈火通明,處處張燈結綵,僕人們個個喜氣洋洋。

  少爺得勝回來了,大王又賞賜了許多東西,他們也不免分到一點好處。

  前來賀喜的官員坐滿了十二桌,敬安王何莫坐在正中的主家席上,眉開眼笑聽著眾人奉承。

  何俠四處敬酒,算來喝了已經足足三瓶。娉婷可算得上是敬安王府的大總管,這日卻並未留下主持大局。

  自住的小院裡,喧嘩熱鬧似乎已經離得遠了,月亮掛在天邊,澄亮光潔。娉婷在屋內點著燈,紙窗上引出一個優雅的影子。

  「娉婷?」何俠忽然轉了進來。

  娉婷放下手裡針線,抬頭笑道:「外面這麼多賓客,少爺怎麼來了?」

  「來瞧瞧你。」何俠拿起繡到一半的鴛鴦,讚道:「都說世無完人,我看不對。你就什麼都會,不但詩歌文章計謀不輸男人,連針線也做得巧奪天工。」

  娉婷撲哧笑道:「連巧奪天工都出來了,有這麼說刺繡的嗎?亂用字眼。」她從何俠手中取回刺繡,繡了兩針,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歎氣。

  「娉婷,父親跟你說了?」

  「嗯。」

  「這事,我也是剛剛聽冬灼講的。」何俠看看娉婷沒有波瀾的臉,挑了對面一張椅子坐下:「父親真是,也不先問問我。」

  「王爺對我好,他說了,我雖然不是王妃,但排場和王妃一樣。日後除了少爺的正王妃,其他入門的都要叫我姐姐。」

  何俠見娉婷緩緩道出,心裡發堵,截斷道:「娉婷,你真想嫁我?」

  「我不配?」娉婷轉頭,盈盈眼睛瞅著何俠。

  「胡說!」何俠搖頭,猛然站起來,在桌旁走來走去:「我心裡明白,這些年來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馬,一同出生入死,但你只把我當成哥哥,我也只當你是妹妹。就這樣嫁給我,你心裡不冤?」見娉婷仍無動於衷,何俠轉身一掌蓋在桌上,焦急地說:「你不同一般女子,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志向。我實在不想你受委屈。」

  隔了多時,娉婷方輕輕道:「這是王爺的主意,我能怎麼辦?少爺知道,娉婷是王爺從路邊撿回來的,多年來當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王爺對娉婷恩重如山,別說要娉婷做妾,就算王爺要娉婷的命,娉婷也認了。」

  「當年是誰說一定要找個最合意的郎君,否則寧願終身孤老的?」這丫頭平日伶俐聰明,今天怎麼迂腐起來?何俠被娉婷的溫吞氣得直歎氣,將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兩人正在爭論,冬灼跑進屋來:「少爺快到前院接王令,還有,大王派來的使者說了,娉婷也要過去。」

  何俠詫道:「王令和娉婷有什麼關係?」

  「不要問了,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匆匆去到前院。

  前院已沒有方才熱鬧,夜深了,來賀喜的客人走了七八成,剩下的大多數都醉得厲害,有幾個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前院中站著一個身穿王家侍從服飾的人,正捧著王令在等,一見他們,朗聲道:「奉大王王令,請敬安王世子和娉婷姑娘入宮。」宣讀完後,笑著湊近:「請敬安王世子帶上今天大王賜的黑墨寶劍,這是奴才臨走的時候大王吩咐的。」

  何俠奇道:「為何這麼晚了,大王還召我們入宮?」

  「這個奴才剛好知道。」那使者呵呵笑著說:「今夜大王和王後進膳,說起敬安王府今夜必定熱鬧,後來,不知王後說了什麼,大王又提起世子您的劍術,說當年一塊讀書的時候常看您練劍,威風八面,還有個在一旁侍侯的娉婷姑娘,也是個難得的妙人,聰慧得人間少見。」

  「呵,今夜大王可把我們都誇遍了。」

  「是是是,所以您看,大王這樣一誇,不就把王後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吵著要見見世子舞劍,還有聽娉婷姑娘彈琴。世子你也知道大王對王後是千依百順的,所以下王令,請你們兩位入宮。」使者添了一句:「大王還說,雖然夜深了,月亮卻正圓,剛好可以一起賞月,再觀日出。」

  何俠微微點頭:「原來如此。」回頭對娉婷吩咐:「王後想聽你彈琴,你把家裡那把好琴帶上。」

  娉婷走進裡院,不多時,果然抱著一把琴出來,臉上也蒙了一片薄紗。

  何俠帶了五名侍從,領著娉婷和冬灼出門,都不坐轎子,一人一匹馬。大街兩旁的鋪子都關著門,裡面窗戶沒有一點光透出,人們顯然都睡沉了。馬蹄在寂靜夜色中踏在石路上,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

  眼看使者一行人在不遠前緩緩而行,娉婷策馬靠近何俠,低聲道:「少爺,大王要動手了。」

  「我也覺得不妥。」何俠觀察著前方人的身形:「你看使者帶過來的那幾個侍衛,都是高手。」

  「大王要少爺帶黑墨寶劍入宮,王令上卻不講明,偏偏要使者自己傳話,顯然有詐。」正在慢慢踱步的馬兒似乎感受到潛伏的危機,不安地踏歪一步,娉婷忙扯動韁繩安撫著馬兒,邊道:「我只怕大王會利用黑墨寶劍為借口,誣陷少爺擅自帶劍入宮,意圖刺殺。到時候伏兵一擁而上,我們百口莫辯。」

  何俠環視四周,側頭道:「此路上也有伏兵,我們一有異動,立即會衝殺出來。」

  冬灼聽著兩人商議,早緊張地死死握住韁繩,插嘴道:「不錯,有殺氣。」畢竟跟隨何俠多次征戰,也長出點見識來了。

  跟來的隨從聚精會神,監視四方。

  現在離王宮還有一半路程,假如何肅真有心暗害,進了王宮就死定了。

  「現在該怎麼半?」何俠問。

  娉婷抿唇道:「我方才入內取琴時已將疑慮告訴王爺,王府中人手眾多,驟然生變不會吃虧,至不濟也能趁黑逃出都城。至於我們……」白皙手掌一翻,現出四五顆漆黑的鐵丸。

  這是什麼,何俠自然清楚。

  「好!」沉聲誇獎一聲,何俠與娉婷相視一笑。

  娉婷高聲嚷道:「前面的公公請留步!」

  前面帶路的使者和隨身侍從果然轉身,娉婷看準時機將手一揚,只聽披瀝披瀝幾聲,大街上瞬間火光沖天,立即隔斷何俠和使者等人。

  鏘!黑墨寶劍出鞘。

  「大王迫害功臣啊!我們殺出去!」冬灼高聲大喊。

  果然不出所料,變動一出,兩旁寂靜的街道立即湧出伏兵。

  頃刻間殺聲震天。

  「殺啊!」

  「上!一個也不許跑了。」

  「大王有令,活抓何俠和那個女的!」

  娉婷抬眼看去,伏兵人數不多,心中暗鬆一口氣。

  看來何肅以為他們必定中計,而且為了不洩露風聲,並沒有調用大軍。

  這也是應該的,敬安王府掌管大軍多年,何肅用軍隊暗害他們,難道不怕將士臨陣反戈,殺入王宮?

  「殺啊!」

  何俠所帶的幾人除了娉婷外都是身經百戰的一流勇士,一旦佔了主動權更無人可及。連連廝殺,不到片刻已經衝出包圍圈。

  「敬安王府造反了!」

  「大王陷害忠臣!大王陷害忠臣!」

  「何俠意圖謀反啊!

  「敬安王府要被滅門了!」

  殺聲滿天中,熱血飛濺臉上,雙方竟還不忘大聲喊叫澄清立場。

  娉婷不識武功,交戰之初就被何俠護在身後,偶爾拋一兩顆霹靂蛋點燃火種。如果全城大亂,那敬安王府的人殺出城去的機會就越大。

  將手中霹靂蛋全部拋出,何俠一行人已經衝出城們,個個都渾身浴血,冬灼挨了兩刀,幸虧都不嚴重。

  衝出城門後,這邊戰役已經結束,夜色中只餘戰馬喘著粗氣的聲響。

  娉婷眺望遠方,指著一處火光道:「少爺快看,王府裡已經動手了。希望王爺他們不要吃虧。我猜何肅以為可以將我們抓到手加以要挾,所以並沒有帶多少人包圍王府。」

  何俠隨她朝自家方向望去,始終放心不下父親,勒轉馬頭道:「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們再進去把局面攪亂一點,接應父親。」

  娉婷也知道自己不會武功,這個時候只是個累贅,從馬上跳下來:「城外我們常去那個山岡,日出前在那等。」

  何俠點頭:「好!」答應一聲,領著冬灼又衝進城去。

  娉婷看這親如兄長的人遠遠馳去,暗自盤算:何肅雖是大王,做這些壞事也只敢動用親信,如此一來,至少在天亮前這混亂的局面未結束前,都城中的軍隊是保持中立的。只要軍隊中立,敬安王府的人的逃脫就不會受到太大阻撓。

  至於天亮後何肅給他們安個什麼罪名調動大軍追殺,那已經不重要了。那個時候,敬安王府的人早跑得不見影子了。

  凝神想了兩三次,覺得不會有差錯,才放下心來。娉婷轉身,緩緩朝約定的山岡走去。

  山岡在城門兩裡外,平日騎馬一會就到,現在要靠腳走當然幸虧一點。

  娉婷走了一刻,遠遠看見山岡在快變成灰白的天邊露出一點小尖尖,掠掠耳邊亂髮,剛要繼續,忽然聽見身後傳出異動……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09 PM     標題: 第五章

  窗外忽然喵嗚一聲,驚醒了娉婷的回憶。她睜開在漆黑中發亮的眼睛,對窗外輕笑道:「這討厭的貓兒,明日想個法子捉弄你才好。」銀鈴般笑了笑,又想起敬安王府眾人安危,臉頰上漂亮的酒窩消了下去。

  「怎麼辦才好?」夜深人靜,她起床,摸索到桌邊喝了碗冷茶,忍不住煩惱。

  若沒有被人販子抓住,自己應該還在少爺身邊,也不用為少爺擔心。冬灼好動又頑皮,希望他不要給少爺惹禍。

  若明日就離開,去哪找少爺呢?

  她雖然聰明,年紀卻還小,一個人失了依靠,只覺得勢單力薄。猛然,楚北捷俊美的臉跳出腦海,那雙精明犀利的眼睛,彷彿一下就可以看破人的魂魄似的。

  「該不該再把那個冒牌冬公子請來,刺探一下消息?」她心裡藏著冬定南說不定就是楚北捷的疑慮,生出點忐忑不安:「萬一露餡了……」

  腦裡的圖像一跳,忽然閃出鳳桐古琴,她像初次見到古琴的時候一樣心跳起來。想起「冬定南」的談吐,想起「冬定南」的見識,想起「冬定南」豪邁又貴氣的舉動,臉不知為何忽然燒著似的熱。

  娉婷跺跺腳,摸著臉蛋嗔道:「娉婷,你胡想什麼?現在找少爺要緊。」

  胡思亂想,天已經快亮了。

  梳洗後進屋中服侍小姐,花小姐一見她便拍手取笑:「昨晚連晚飯都沒吃就睡了,怎麼睡出個黑眼睛出來?我看你想情郎想了一夜吧?」

  娉婷轉頭找鏡子,果然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臉不由微微透出粉色,不滿道:「小姐胡說什麼?再這樣我不侍侯你了。」

  她從小在王府裡就這樣跟少爺說話,也不覺得不敬。偏花小姐被人奉承多了,單單喜歡娉婷的脾氣,反而忍住笑勸:「別生氣。我明白的,當日我第一次見他,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著呢。」

  娉婷本來不存這樣的想頭,被花小姐這麼一說,心反而撲通撲通跳起來,垂了眼睛,正經道:「快讓我幫你梳洗吧,水都涼了。」

  「才不要你,笨手笨腳,還是我自己梳洗的好。」花小姐奪了娉婷手中擰好的毛巾:「你本來就是不是服侍人的料。」

  「我不是服侍人的料?」娉婷睜大眼睛。她從小服侍最難服侍調皮搗蛋的少爺,只有人誇,從沒人說過一句不好。琴棋書畫,談心論事,善解人意,誰能比得上她?娉婷自尊受損:「不過前日幫你梳頭弄斷了幾根頭髮而已。」

  「你必定從來沒有幫人梳過頭。」

  花小姐倒猜對了,娉婷在王府裡有自個的丫頭服侍,別說別人的頭,自己的頭也不常梳。偶爾興致來了,抓著少爺幫他梳頭,何俠斷了頭髮挨了疼自然不作聲。

  梳洗後,被花小姐纏著教導刺繡,沒一會,花小姐芊芊十指挨了幾針,便又叫起苦來。

  娉婷無奈:「說了學這個要吃苦,你偏偏要學。每纏著我教,教又叫苦。小姐怎麼就不倦呢?」

  花小姐嬌聲歎了一口氣,用手托著腮幫,無聊地盯著繡花屏風道:「有什麼法子?我一會想他,要幫他繡件東西;一會手指疼了,又怨他,都是他給我惹事;後來想想,我在家這麼為他,他又什麼都不知道,只覺得心裡發酸……」

  娉婷見她果然癡心,原本要笑,此刻卻笑不出了。低頭專心管自己手上的繡活,「冬定南」的模樣偏偏這個時候出來搗亂,在她眼前一晃,針猛然紮在手上。

  「哎喲!」

  花小姐拍掌,偏頭笑道:「你可也紮著了,我說這針兒偏心,怎麼淨往我指頭刺呢。」

  兩人閒聊多時,娉婷看似興致勃勃,其實心裡發急,她本來想「冬定南」今天會來,那剛好可以刺探一下少爺的消息,可眼看日頭漸漸從東走到西,卻沒有任何人登門拜訪。

  她那模樣被花小姐看在眼內,花小姐嘴角微微一翹,俏皮地勸道:「不要急,他三天內定來。若三天內不來,我們再不理他。」

  她不明白娉婷心裡正想什麼,滿眼都是逗趣的神色。

  入夜,兩人一塊在屋裡吃了晚飯,花管家匆匆過來,在門外道:「小姐,有人求見。」

  娉婷猛一抬頭。花小姐高聲吩咐:「快請進來。」

  下了簾子,娉婷的心突突跳起來,直盯著門外。

  不一會,沉穩的腳步聲傳來,門外一個影子閃了閃,現出高大的身形,剛入門,就對簾子極有禮的一躬,朗聲道:「拜見小姐,小人楚漠然,又奉命送禮來了。」原來不是「冬定南」,是他那屬下。

  娉婷象燒旺的火頭被人猛潑一盆冷水,失望透頂。

  楚漠然彬彬有禮地笑著:「這是歸樂鑄造的銅器一件,雖然不頂名貴,手工倒還過得去。」

  娉婷從簾縫望去,她眼光厲害,一眼看出,楚漠然親手奉上的歸樂銅器不但名貴,而且是歸樂三十年前逝世的銅器大師洛賓所造。

  這銅器鑄的是一個正在山間彈琴低吟的少女,神態逼真,栩栩如生,讓人一見愛不釋手,想必「冬定南」用這絕世珍品恭維她的琴技。

  娉婷既驚「冬定南」出手大方,又讚他心計過人,卻用冷冰冰的語調道:「如此大禮,不敢擅自領受。請將此物帶回。」

  楚漠然愕然:「花小姐,這是我家主人……」

  「上次是古琴,今天是銅器,明日又是什麼?」娉婷珍珠落地般的聲音清晰地傳出:「若以物易物,我一介女子,身無可回贈之物;若想用這些換別的,也沒這麼容易。」

  花小姐機靈非常,在旁邊脆生生叫了一句:「只叫人送禮過來,人怎麼不見影子?如此不誠心誠意,怨不得我們小姐惱。」嘴邊忍著笑,揚聲喚:「花管家,送客!」

  「小姐,請聽漠然解釋,實在是……」

  花小姐不容情道:「不聽不聽,你們男人只知道傷女子的心。」不知是否想起她自己的情郎現在不知蹤跡,居然把火順道撒在楚漠然身上,連聲叫花管家送客。

  楚漠然還沒有機會解釋,花管家已經到了,對楚漠然連連拱手:「客人莫怪,我們小姐累了,要歇息。你看,天也晚了。」邊鞠躬邊讓道,把楚漠然連那歸樂銅器一起送出花府。

  楚漠然為鎮北王辦差從不曾丟過這樣的臉,在花府顧忌著這是主人心愛的小姐,不好失禮,只好回到鎮北王府,對楚北捷把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他歷來幹練,說完事情就閉嘴,把銅器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楚北捷正埋頭批公文,聽完了,正巧把一疊公文批完,抬起頭哈哈大笑:「料不到她這樣有氣魄,若是男人,我定要她到我帳下當個將軍。這樣的人是能帶千軍萬馬的。」

  笑了一會,犀利的眼睛半瞇起來:「棋縫敵手,看來我可不能輕敵。」

  楚漠然沉吟道:「如此佳人,美貌上好,難得琴技無雙,見識也廣。將軍若喜歡,不然明日打了鎮北王的旗號,上門提親?」

  「不,」楚北捷沉聲道:「這不同平日宮裡的鶯鶯燕燕。她是鳳凰,我便用鳳凰的禮求之。」站起來將寬大的黑披風往背上一旋,「走,去表現一下我的誠意。」

  「現在?……」

  今夜娉婷又睡不著,平白無故攆走了人家派來送禮的使者,她有八成的把握明日「冬定南」會登門拜訪。

  若他來,先要好言化解他的怒氣,再來……自然是挑起關於敬安王府的話頭……唉唉,那雙烏黑的深邃的眼睛又跳出來搗亂,娉婷心神不安。想起明天要和一個還沒有明白來歷的男人交戰,而這個男人,正在熱烈地追求自己。

  追求也罷了,她白娉婷雖然不是美人,在敬安王府也有不少愛慕者。可這個男人,偏偏那麼霸氣;那麼霸氣,偏偏又挺有心計;有心計又不顯得狡詐,反而帶著一種叫人起不了惡感的瀟灑。

  「娉婷,你又亂想什麼?」她挨在窗前,對自己蹙眉。

  窗外的地上一片銀霜,今夜月亮真圓。她索性披上衣服,出屋賞月。

  花府的假山造景,平日看有點俗氣,此刻被月亮一照,顯出從容肅靜。周圍安安靜靜,連蟲子也識趣不叫喚。娉婷抬頭看月,眼角有個影子一閃。

  牆頭上立著一個高大身影,驟然讓娉婷嚇了一跳。

  有賊!

  娉婷剛要作聲,那影子已經像長了翅膀的老鷹一樣從高牆下朝她直撲下來。還來不得叫出一絲聲,娉婷嘴巴連鼻子被粗糙的大掌牢牢摀住,一股男人的氣息將她籠罩。

  「別作聲。」男人沉聲命令。

  娉婷眼角一跳,居然是他?

  楚北捷捂著娉婷,在她耳邊輕道:「你是花小姐的侍女吧?在下冬定南,並無惡意。我放開你,你不要叫喚。」他一手捂著娉婷的嘴,一手漫不經心將腰中的寶劍拍了拍,聲音卻斯文有禮,讓人瞧不出惡意。

  娉婷點點頭,楚北捷看她目光清澈,是個聰明人,當真放了手,對她微笑頜首。

  他眉濃眼亮,鼻高而挺,唇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娉婷第一次如此靠近看他,心頭居然忍不住劇跳,想起他那日在簾外表達仰慕之情,只覺得花蕊間的蜜滲到齒邊,一片清甜。

  楚北捷從小被宮中女人圍繞,早習慣了受人傾慕,根本不在意,問娉婷道:「小姐已經睡了?」

  娉婷怕他聽出自己聲音,不敢答話,點點頭。

  楚北捷暗道:用兵須先探敵情,這個侍女既然在佳人身邊,定然知道她的喜好。淡淡揚唇,又問:「你小姐喜歡彈琴,你知道她的琴是跟誰學的?」

  娉婷指指喉嚨,呀呀兩聲。

  楚北捷立即明白:「原來你是個啞巴。」既然如此,無法打探佳人的事情,他也不沮喪,走到花小姐臥室外,像在傾聽什麼,站著不作聲。

  這人到底要幹什麼?娉婷不敢隨便走開,跟過去站在楚北捷身邊。

  她真想問問那日說很快可以見到小敬安王是怎麼回事,可恨她此刻是侍女,又是啞巴,只能空著急。

  楚北捷看出她眼中焦灼,卻誤會了其中含義,沉聲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打攪你家小姐。我只是為心愛的鳳凰守夜而已。」

  娉婷一愣,東林風俗,將要成親的情侶,男子要站在心上人臥室外守上三夜,以示會竭盡全力保護心上人。這是在婚禮三天前才會發生的事。此人如此大膽深情,未有婚約,竟越牆前來守夜。

  想起自己對他一直欺騙,心中不禁內疚。娉婷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對自己說:我也是沒有辦法,若他知道我是敬安王府的人,說不定立即把我拿了送到大牢裡。

  「你去睡吧。」

  娉婷看他一眼,不走不好,走又覺得不忍心,難得這樣深情的男人,萬一日後知道為一個並不是「花小姐」的花小姐守夜,那……

  「去吧,睡覺去。這是東林男人該做的事。」楚北捷打定主意贏得美人芳心。

  娉婷無奈,只好低頭回房。

  回房又怎麼睡得著?她在床上翻了四五次身,勸自己道:我沒叫他守夜,這與我有什麼相干?可過一會,又覺得自己太壞。

  忍不住悄悄起來,在窗後窺看。

  楚北捷還站在原地,仰頭看著月亮。他身材高大,氣勢不凡,月色暈黃,均勻地撒在他身上,驟然一看,像天將下凡。

  娉婷把他高挺的鼻樑,刀雕般的輪廓仔細看了幾遍,楚北捷忽然微微一動。娉婷如受驚的小兔般往一邊縮,臉猛然一紅。

  手按在胸口,心卻似乎已經不在裡面了。

  坐下歇歇吧,你怎麼不坐?

  呆子啊,守夜也不必這樣虔誠吧?此刻難道會有人來瞧你是站著還是坐著?

  娉婷只盼著天亮,天亮,他也該休息了。鐵打的人也不能這樣白折騰。

  天總算露了一絲灰白,娉婷轉身出門。

  誰知一轉身,腳全麻了,她輕輕驚叫一聲,幾乎倒在地上。

  原來楚北捷一夜不睡,她竟然也陪了整晚。

  「這不是發瘋了嗎?」娉婷邊笑話自己,邊慢慢扶牆站起來,等血氣暢通了,才開門走到楚北捷身邊。

  楚北捷站了一夜,居然還是神采奕奕,聽見腳步聲,一回頭,發現昨晚的啞巴侍女又來了。

  「你醒得真早,要服侍你家小姐梳洗?」

  娉婷點點頭。

  楚北捷原不想再理會她,但轉過頭去,總覺得身後一道視線熱熱暖暖。他見識無數,從沒有被女子的目光擾亂過,今日居然對一個小小侍女的注視感到不適。他再轉頭,碰上娉婷專著的眼睛。

  晶瑩剔透的眸子。

  那眸子會說話,似乎清澈坦然得像條小溪,可仔細望進去,又如深潭。彩光流逸在瞳內,一個眼神,便藏了千言萬語。

  楚北捷不由心中一顫:「你家小姐一定很喜歡你,你有一雙誰也不比上的眼睛。」

  娉婷唇角剛欲微揚,楚北捷接著歎道:「能有如此侍女,可以想像小姐是何等佳人。」

  娉婷只覺得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她臉色不變,還是一副溫婉老實的模樣,擰頭進了花小姐的臥室。

  在臥室裡等了將近一個時辰,花小姐才懶洋洋地起來。

  洗臉、梳頭,娉婷都近乎沉默。

  花小姐奇道:「你今天怎麼了?」

  「沒什麼。」娉婷思量是否要把「冬定南」守夜的事告訴花小姐,但花小姐定又要取笑。

  她現在心焦少爺,又要提防被人識破身份,心裡還有點內疚不安和惱怒,那滋味夾雜起來真不好受,自然也不願招惹花小姐的取笑。

  讓那男人站個夠吧。

  慢慢磨蹭許久,花小姐和娉婷才出了臥室。娉婷出來一看,楚北捷居然不見蹤影。

  「看什麼?這院子忽然變漂亮了?」

  娉婷仔細看了四周,居然真的不見楚北捷,他顯然已經回去了,不由心中好感又生。原本想他站了一夜,第二天一定要向小姐請功,不料他居然一點炫耀的企圖都沒有,小姐一醒,靜靜離開,當得上男子漢的風度。

  花小姐在後面退她:「走吧,今天花店老闆答應了送我兩盆紫牡丹呢,去前廳看看花到了沒有。」

  娉婷若有所思,走到半路,忽然「哎呀」叫起來。

  花小姐唬了一跳,忙問:「怎麼了?」

  萬一楚北捷守夜至清晨不走,她和小姐出到院子,三人碰面一說話,不就什麼都拆穿了嗎?讓楚北捷知道自己是個侍女不要緊,可將來如何刺探少爺的消息?想到這裡,娉婷嚇出一身冷汗,暗責自己思慮不周,又暗暗奇怪:昨晚到底怎麼了?這些大事全沒有考慮,卻傻傻地陪那男人站了一夜。

  可想起自己陪楚北捷站了一夜,心頭又甜絲絲的。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09 PM     標題: 第六章

  娉婷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晚飯時分完全轉為憤怒。出乎意料,楚北捷今天沒有登門拜訪,而她思量多時用以刺探的問題,一句也派不上用場。

  一頓晚飯吃得異常沉悶,連大大咧咧的花小姐也瞧出娉婷不對勁,飯後沒有纏著娉婷說這說那,直接讓娉婷回屋休息。

  昨晚一夜無眠,娉婷雖累,卻睡不著。睜大眼睛頂著房頂的木樑,心中忽然無來由的一動,她翻身下床,偷偷挨上窗邊往外一看。

  果然,花小姐臥室外又多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還是那樣瀟灑、神氣、不在乎世俗而深情,娉婷靜靜看著,有點癡了,過了半晌,回過神來,到底覺得不忍心。

  楚北捷今日又來守夜,今日公務繁忙,回了鎮北王府,又馬不停蹄進王宮面見王兄。可他還是來了,站在窗外,耳邊常想起花小姐絕美的歌聲和琴聲,當日每一句對答,都讓他不禁微笑。

  身後腳步聲想起,他轉身:「又是你?」

  娉婷垂著眼,端來一張凳子,在凳子上墊了一塊皮墊,指指楚北捷,又指指凳子。

  「我不累,不用坐。」

  那雙應該是天下最亮的眼睛望了過來,幽幽的,像山間清泉一樣沁人心田。楚北捷忽然覺得這樣拒絕人家的好意確實不該。

  娉婷大大的眼睛裡藏著憂慮,焦急,疑惑,從不見有人能比她更善用會說話的眸子,她靜靜瞅著楚北捷,直到楚北捷說:「那好,多謝了。」

  一時間,那可愛的眼睛居然亮起來,似乎裡面放了兩顆罕見的夜明珠。楚北捷看見娉婷的目光,彷彿在冬天裡被暖水浸著,渾身說不出的舒服,覺得坐下真是一件好事。

  娉婷見楚北捷坐下,轉身回房。

  楚北捷走神似的看著她的背影,一陣失落,猛然想起自己守候的鳳凰,才立即警惕地把心神扯回來。

  過了多時,腳步聲又響起來了。楚北捷眼睛驟然瞇起,卻不回頭,果然,娉婷過來了,在楚北捷身旁放下一個盤子,裡面放著一個小杯,一壺熱茶,居然還有一碟小巧的點心。

  「難為你想得周到。」

  娉婷繞了個大圈子從廚房弄了這些點心來,聽見楚北捷誇她,不由抿嘴笑了笑。

  笑意從唇邊慢慢逸出來,不是臉在笑,倒像這個人、每一個毛孔、每一根頭髮都在笑似的。楚北捷在月光下忽然看得發愣,這可是個絕世美人,他定睛一看,還是那個啞巴丫頭,一雙大眼睛,略為清秀,只能算中等姿色。

  他見過花小姐的畫像,是個美人。

  娉婷被月光照著,被楚北捷這樣瞅著,似乎有點醉了。他低沉穩重的氣味佔據了整個花府,雖然坐在椅子上,他卻比任何人都高大,這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吧?娉婷偷眼看他,一個小小的討厭的聲音蹦出來,提醒她考慮少爺的事。

  對,現在問他少爺的事,他會回答嗎?月亮那麼溫柔,他臉色柔和,該會輕輕告訴他一句兩句。

  再看楚北捷堅毅的臉龐一言,娉婷清醒過來。不行,那怎麼可能?這人不是被女色迷惑的庸俗之輩。

  她的心亂起來,漸漸憎恨起自己的身份。侍女娉婷,騙子娉婷,她覺得自己窩囊透了,可惡透了。她猛然站起來,不管楚北捷的注視,自己回了房。

  躲在窗邊,她又看了楚北捷一晚。

  第二天,楚北捷依然消失得無聲無息。

  而娉婷,連熬了兩夜,沒有根治的咳嗽居然再犯,連著高燒,竟大病起來。

  花小姐知道她病了,命人請了大夫來醫治,寬慰道:「你好好養病吃藥,我那裡另有人侍侯。還有,今天可不許下床。」

  娉婷昏昏沉沉,也知道孤身在外,身體可是第一要緊的,果然聽花小姐的話,把苦藥咬牙喝下,好好睡了一覺。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剛巧花小姐吃過晚飯來看她,笑道:「睡了整整一個白天呢,我看你精神好多了。今天啊,你那位冬定南公子來了。我不敢答話,怕露餡,只好裝嗓子疼,把他打發走了。」

  娉婷「呀」一聲,整個從床上坐起來,一臉懊惱。

  「別急啊,他若對你有意,日後還會來的。」

  娉婷心裡著急,白白錯過刺探消息的時機。時間越拖越長,她不知何時才可以回到敬安王府;而呆在花府,心又越來越亂,像管不住自己似的。

  她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泥潭,掙扎不是,不掙扎也不是。

  花小姐不懂她的心事,想她病了所以有點脾氣,耐心地勸解兩句,吩咐其他侍女送飯熬藥,便輕輕快快去了。

  這夜,楚北捷又來了。他還是屹然站在花小姐臥室外,可他的耳朵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那個啞巴侍女的身影,就在他身邊轉啊轉,想抓,卻一溜就不見了。楚北捷對自己很不滿,不是來為鳳凰守夜的嗎?竟動了別的心思。他感覺自己對不起印象中天下無雙的佳人,很少出現的愧疚浮出頭來,可侍女會說話的眼睛,還是不肯離開他的腦子。

  幽幽的,無聲說話的眸子。

  腳步聲真的又來了,喜悅在楚北捷心裡唱起低低的歌。他轉頭,剛想露出溫柔的笑,臉色忽然微變:「怎麼了?」

  娉婷腳步虛浮,像隨時會倒似的。楚北捷自然地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扶住。

  觸手,是不同與平常的熱度。

  「病了?」他低聲問。

  娉婷心頭猛地一酸,眼淚似乎凝在眼眶裡了。這麼多天,這麼孤單的影子,忽然像有人來照應一樣,她病一場,花小姐花管家陳媽媽也費了不少心,安慰了不少,可什麼也頂不上身邊這人輕輕兩個字。

  就兩個字,已像什麼都夠了。

  她露出柔弱,可憐兮兮瞅了楚北捷一眼。那一眼,竟把楚北捷的心揪住了。他簡直忘了他的鳳凰。

  「你的房在那?」

  娉婷點點頭,隨之幾乎驚叫起來,緊緊咬著下唇,才沒有露餡。

  楚北捷把她打橫抱起:「休息去,這麼晚的天,又病著。你們小姐怎麼不照料一下?」大步流星進了房,將娉婷橫放在床上。

  他向來為所欲為,也不在乎世間俗禮,笨手笨腳幫娉婷蓋上被子,才直起腰桿。

  「睡吧。」他看著他喜歡的眼睛滿是倦色,失了幾份神采,渾身都不舒服,叫娉婷睡覺的聲音倒像平日在戰場上對士兵下達的命令。

  娉婷只覺得安心,聽話地閉上眼睛,片刻,不捨得似的又把眼睛睜開。

  楚北捷正想走,發現「士兵」並沒有聽話:「閉上眼睛,睡覺。」

  娉婷忽然覺得有趣,像小時候捉弄少爺一樣,可以唱點小小的反調,心裡說不出的越快,她睜大眼睛,靜靜瞧著楚北捷。

  楚北捷被她幽幽盯著,居然手足無措起來,他覺得心在狂跳,血都湧起來了,一種從來不曾出現的感覺突如其來,比戰場上的廝殺更讓他高興。

  他很不服氣,一輩子呼風喚雨,鎮北王什麼場面沒有見過。有一根線在他心頭肉上忽然牽動一下,令他呼吸沉重。

  居高臨下,床上的小啞巴成了不折不扣的美人。嘴巴鼻子臉蛋不要緊,她骨子裡的風情雅致都露出來了,經久不衰的,該是這份旁人沒有的氣質。

  「閉上眼睛,」楚北捷沙著嗓子說:「我出去了。」

  娉婷居然有點失望,這次,她乖乖閉上眼睛。

  楚北捷是正人君子,他真的出去了。

  又是一夜,比昨夜難熬,比前夜難熬。

  娉婷凌晨入睡,模模糊糊睡到中午。花小姐神神秘秘地找來,對她附耳道:「你可知道,那個冬定南是誰?」

  娉婷心跳了跳。

  「我告訴你,他是我們東林的鎮北王。我昨日才見了他的畫像,天呀,鼎鼎大名的鎮北王!」

  娉婷眼前一陣發白,身子搖晃兩下,才勉強坐穩。

  鎮北王?冬定南,那個夜夜守候在外面的男人,抱她的男人,叫她意亂神迷的男人,居然是鎮北王--東林的王爺,東林最厲害的將軍,歸樂最大的敵人,少爺最可怕的對手。

  花小姐把這當成奇遇,連連祝賀娉婷,興奮地拍著她的肩膀說:「好小紅,我們就像姐妹一樣,你一定會幫我對不對?」

  「嗯?」

  「這個忙很簡單,我已經派花管家送信給鎮北王。說明花小姐有婚約在身,不得自由,只要他願意幫花小姐退婚,萬事都可商量。」花小姐得意洋洋道:「這下爹可不能逼我成親了。等退了親事,我們把話向鎮北王說清楚,我再送你一套豐盛的嫁妝。對了!我的嫁衣可以送你。」

  娉婷聽到一半,已經急得渾身亂顫:「你……你……你瘋了嗎?鎮北王豈是好惹的,他比你十個夫家還厲害,萬一知道我們騙他,花府要出事的。」她剛大病,一口氣提不上來,滿眼都是五彩的玄雲。

  花小姐仍不在意:「他對你仰慕甚深。雖然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和模樣,可我想堂堂鎮北王不會在意這個。」

  「不是這回事!」娉婷抓住她:「你快叫花管家回來,這信不能送。」

  花小姐見娉婷激動,不由有點害怕,怯怯地低頭:「可花管家已經回來了,還帶著鎮北王的回話。」

  「他怎麼回?」

  「他說,明日,花小姐必定回復自由身。」

  「明日?」

  花小姐瞧娉婷神態不會,吐吐舌頭:「我該練琴去了,明日再說。」居然溜了。

  娉婷愣了半天,將此事從頭到尾思量一次。

  「不會善了,鎮北王,他居然真是鎮北王……」她沉吟片刻,眸中精光一閃,已經下了決定:「少爺還沒有找到,我不能莫名其妙被困在這裡。花府……花府自求多福吧。」

  她勉強起來,收拾了衣物,想想花府上下對自己著實不錯,覺得不忍。可不忍還是要走,她是東林敵國的人,萬一被鎮北王發現,花府更逃不過去。

  將東西匆匆收拾,越過花府不常有人使用的小後門,娉婷離開了花府。

  出了花府,第一夜投宿客店。她似乎陪楚北捷守夜習慣了,總無法入睡,許多事一起擠上來,反反覆覆煎熬著她。

  咳嗽又重了,一聲接一聲的咳,渾身都沒有勁似的。

  第二天城裡一片寧靜,她病得厲害,無法出門,向店夥計問了問外頭的風聲,似乎沒出大事。

  又咳了一夜,第三天早上,店夥計一早過來送熱水,隨口道:「昨天夜裡出大事了,城裡挺殷實的花家,不知為何,竟把鎮北王得罪了,要全部砍頭呢。」

  娉婷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麼?全部砍頭?」

  「不知道什麼事讓鎮北王氣成這樣。」店夥計歎氣說:「花家一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才會遭滅族之禍。我們鎮北王可是好王爺。」

  後面的嘮叨娉婷全沒有聽進去。她猜到楚北捷會怒,但料不到是這樣的震怒,將花府全家抄斬,那是多少條人命。

  楚北捷倔強的眉,剛毅的輪廓浮現在眼前。她閉上眼睛,是的,她早知道這個男人不能惹。他是個男子漢,但殺戮起來,是最血腥的魔王,娉婷見識過鎮北王在戰場上的邪惡,歸樂士兵流成血的河,是凝聚在這個男人腳下的。

  「他要滅花府滿門?」娉婷眼前桌子椅子,簡單的屏風擺設都晃動起來。她喃喃著搖頭:「不該……」

  可,以鎮北王在東林的權勢,莫說滅一個區區的花府,就算滅十個花府,也沒有人敢吭一聲。

  花老爺、花小姐、花管家、陳媽媽、若兒、紫花……這些人頭通通要被血淋淋地砍下來。娉婷忽然覺得胸口發悶,幾乎要嘔吐起來。

  「不行,我不能這麼眼睜睜著。」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

  鎮北王府這日比平日更肅靜,兩隊侍衛目不斜視站在大門外,內裡侍女們都踮著腳尖走動,誰若覺得嗓子癢,必要趕緊偷偷走到遠離王爺的地方,才敢輕輕咳嗽一聲。

  連一向鎮定從容的楚漠然,垂手站在書房裡,此刻額頭也滲了汗珠。

  楚北捷在成堆的公文中抬頭:「你很熱?」

  「不是。」

  「擦擦汗。」

  「遵命。」

  楚北捷倒不像娉婷想像中那般氣急敗壞。

  前日處理了花小姐的未來夫家,準備了一個晚上,再次登門時,花小姐對他坦言相告。他沒有瞪眼,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發脾氣,只在娉婷屋外站了半晌,一句話也不說地走了。

  當時花小姐還以為危機已過,天真地對花管家笑道:「我沒猜錯吧?鎮北王氣量大著呢。小紅這次可糊塗了。」

  回到王府,楚北捷坐下慢慢喝了杯熱茶。楚漠然跟在一旁,喘氣也不敢大聲,他知道,主子怒了。

  果然,楚北捷把熱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吩咐:「明日太陽落山時,在王府門前斬花府一門。」

  見楚北捷發話,楚漠然才算鬆了口氣,立即朗聲道:「遵命。」

  「雞犬不留。」楚北捷加了四個字。

  現在,太陽快下山了,哀哭的花府一門,已經被反綁著押到王府大門處跪著,磨利的刀抵在脖子上,只等王爺一聲令下。

  「王爺,」楚漠然看看天色,恭聲道:「時辰已經到了。」

  「時辰已經到了?」楚北捷靜靜凝聽周圍動靜,一片寂靜,他所期待的彷彿落了空,神色一變,冷漠嚴肅中帶上平日少見的張狂嗜血,冷笑一聲:「斬吧。」

  話音未落,微風忽送,風中帶著悠然琴音,越過王府高大的圍牆,擦過侍衛們如山塔般魁梧的身軀,鑽過書房敞開的窗,飄進楚北捷的耳中。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幽幽低唱,正是當日簾內之曲。溫潤動聽的語調,忽然含著說不盡的機靈頑皮悠然一轉……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琴聲悅耳,似瀑布般瀉滿一地的青絲,似山間小澗,似雲中飛鳥,一會兒低飛擦過青青綠草,一會兒鑽入雲霄。

  楚北捷嘴角揚起。

  楚漠然聽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接了將軍的令,剛要出去傳令,楚北捷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暫時不斬。你把那彈琴的姑娘,給我請到王府裡來。」

  「遵命!」

  很快,楚北捷又見到那雙可愛而且可恨的烏黑眼睛。

  此刻,烏黑眼睛溜溜地看著他,不畏懼,也不挑釁;不害怕,也不洋洋得意。娉婷柔柔看他一眼,溫順地行禮:「拜見王爺。」

  熟悉的、隔著簾子聽見的聲音,讓楚北捷抿起薄薄的唇。

  他瞇起眼睛,居高臨下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子:「今天我可算開了眼界。你既是小姐,又是侍女;既是啞巴,又會唱歌。還有什麼本事,讓本王瞧瞧。」

  危險藏在強勢中向娉婷迎面襲來,面對鎮北王的不怒而威,最勇猛的戰士也會簌簌發抖。

  娉婷卻微微笑了,含著少許委屈輕問:「王爺生氣了?」

  楚北捷冷哼一聲,不答反問:「你可知道兵不厭詐,詐成則勝,詐空則敗?」

  「成則為王,敗為寇。」娉婷收斂了笑容,歎道:「如此,只好請王爺處罰了。」說罷,當真提著裙邊低頭跪倒。

  楚北捷在她頭頂似笑非笑地揚眉,取過桌上一方玉鎮慢慢把玩:「我知道你目的何在,臨危不忍拋棄花府,也算你這個侍女有點良心。好,花府我暫且饒恕,不過……」他頓了一下,冷冰冰道:「你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侍侯王爺?」

  楚北捷戲謔:「你還打算過來做王妃?」

  腳下的人不再作聲,緩緩行了一禮。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10 PM     標題: 第七章

  小紅,她叫小紅。這名字遠遠不如她本人有趣。楚北捷平白無故為自己添了個侍女,隱隱中多了種說不出來的盼望,就像遇上一道千年難得一嘗的美食,心動著,偏偏不捨得下筷。

  冒犯過鎮北王,被鎮北王抓來王府的那個新侍女小紅,連著兩天被扔在王府最偏僻的小屋裡無人問津。

  楚北捷想召她,不知為何卻又按捺著自己。

  他不是聖人,當然也有怒氣,好幾回夜深人靜,想起自己堂堂王爺被一個侍女耍得團團轉,還在另一個女人臥室外整整站了三天,男子漢的自尊被打得七零八落。每逢這個時候,他就忍不住磨牙,雙手握成拳頭,要把那可惡的女人用繩索綁了,扔到大牢裡,扔到滿是野獸的叢林裡,扔到懸崖下。

  「來人!」

  「在!王爺有何吩咐?」

  楚漠然出現在門後,楚北捷忽然又冷靜下來。

  不,他不想簡單地弄死她。這女人該一輩子在王府贖罪,有空的時候去逗逗她,讓她哭著求饒。

  第二天夜裡,正當楚北捷在打算如何報復娉婷時,娉婷病倒了。

  「病?」楚北捷犀利的眼睛往楚漠然臉上一掃,冷笑:「又來一招兵不厭詐?」

  楚漠然認真地說:「下屬也曾懷疑她裝病,大夫親自診斷,確實病得不輕。」

  楚北捷眼中訝色一閃,沉吟道:「什麼病?」

  「日久的病根,咳得厲害,人也昏沉。」

  楚北捷想起那夜,娉婷也病了,他親自抱著她回小屋。熱熱的肌膚觸感似乎還殘留著,他清晰地記得床上那閉上眼睛,又甜又乖的臉頰,月光下,有瞬間他以為看到了絕世美人。

  「王爺……要去看看嗎?」

  一道凌厲的視線立即停在漠然頭頂,漠然倒退一步,連忙低頭道:「下屬只是……只是想……」

  楚北捷將目光收回,旋個身,重新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公文仔細瞧著。一會,漫不經心地問:「請的哪個大夫?」

  「陳觀止。」

  「一個侍女,用得著這樣的好大夫?」

  多年辦事甚少被王爺訓斥,連楚漠然也臉色一白:「是,下屬立即換一個……」

  「不用了,」楚北捷拿起筆,在公文上刷刷幾筆,龍飛鳳舞寫了兩行批文,似乎冷靜了一點:「已經請了,別再麻煩。」

  「是。」

  「用藥呢?」

  「照陳觀止的藥方抓了藥,正在熬。」

  楚北捷冷冷道:「冒犯了本王,還要人為她請醫煎藥,她也算病得及時。可惜本王是血淋淋沙場中的將軍,不是那些喜歡風花雪月的公子。等她醒了,你去和她說,在我的王府裡少作怪。」

  楚漠然聽主人說得蠻橫,不敢作聲,點頭應道:「是。」

  正要退出書房,楚北捷看著公文,忽然想起一事,淡淡吩咐:「大王上回賞的兩盒玉梅天香丸,你順道拿去給她。王府裡沒有女眷,放著也是放著。」

  楚漠然連著應了兩聲,楚北捷不再說話,繼續披閱公文。

  娉婷的確病了,她身子向來結實,只是上次出征時受了風寒失於調養,後來又接連出了無數事端,漸漸的竟虛弱起來。那日忍著病到鎮北王府自首,和楚北捷僅對上兩三句話,已經一頭冷汗,幾乎站不起來。

  負責安置她的是漠然。猜不透王爺的心意,他不敢對她太好,又不敢對她太差,斟酌半天,把她送到王府一處幽靜的小平屋裡。

  每天楚漠然都來稟報娉婷的病況:「小紅姑娘今天還是頭昏。」

  「小紅姑娘今天喝了一點稀飯。」

  「小紅姑娘昨晚咳嗽少了點,只是今早又開始發熱。」

  楚北捷聽了,不發一言,像沒有聽到。

  過了五天,楚漠然又來例行報告,楚北捷不知為何心情糟糕,聽楚漠然說「小紅姑娘今天還是咳……」,忽然火冒三丈,皺起濃眉:「咳,咳!怎麼還是咳?不是用了玉梅天香丸嗎?陳觀止這沒有用的東西,看個女人也看不好。」

  唬得楚漠然一愣,第二天再不敢隨便稟報,只好溫和地說:「咳嗽好一點,過幾天就能起床。」

  「幾天?」

  楚漠然不料正埋頭公務的楚北捷會忽然提問,沒有把握地說:「大概……十天左右。」

  楚北捷「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楚漠然來稟報娉婷病況,還未開口,楚北捷已經從桌旁站起來,揚揚下巴道:「走,去看看她的苦肉計使到頭沒有。」大步踏出書房,果然直朝娉婷所住的小屋去了。

  小屋自成院落,屋外歪歪斜斜種著幾叢不知名的小紅花。

  楚北捷走到門外,忽然停下腳步,思索片刻,無聲無息移到窗邊。零星話語從屋裡透出,他聽出其中一道熟悉的聲音。

  「還有別的沒有?」

  「多著呢。」低柔的答話緩緩的,帶著笑意:「比如骨頭鍋,煮的時候,在骨頭上橫切幾刀,露出一截骨髓--可別砍斷了,用扁薺和厚百葉襯著,好讓味道染在骨頭上。把紅景天、鎖陽、香茅根拈成粉,用油炒,炒好後放進湯裡,再放骨頭,等湯熬到一半,把新鮮的蓮藕、紅蘿蔔切成小塊,一起放進去合蓋清熬。」

  「乖乖,我做了廚房多少年,還沒聽過這樣的做法。嘖嘖,剛聽聽就覺得餓了。」

  楚北捷聽了一會,都是做菜的絕招,其中種種手法,幾乎聞所未聞。

  娉婷今天精神好了點,剛巧和每天為她送藥的張媽聊起煮菜,來了興致,將平日知道的順手拈來幾款。正談到酸菜,射進門的陽光忽然被一個陰影擋了八九分,抬頭一看,碰上一張嚴肅冰冷的俊臉。

  「啊!王爺……」張媽幾乎從床邊跳了起來,手足無措地行禮。

  楚北捷瞅也不瞅張媽,視線停留在娉婷血色未復的臉上。

  張媽哆嗦著喃喃:「我該回廚房了。」收拾了喝空的藥碗,小心翼翼倒退著出了小屋,在門外差點摔一跤。

  小屋去了一人,更顯得寂靜,彷彿冷颼颼的空氣忽然從地下全冒了出來。刀雕般剛毅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楚北捷的目光完全和冬天一個溫度。

  娉婷對上他的眼睛,心驀然撲騰跳了兩下,微微低頭掩飾過去。

  「王爺來了?」她扶著牆慢慢下床,跪下行禮:「王爺安康。」

  楚北捷深邃的眼睛盯她半晌,將雙手環在胸前,用貴族中常見的邪魅語調,戲謔地問:「聽說你病了?」

  娉婷本來以為自己一病,楚北捷若念舊情,多少會對她好點,那樣一來,漸漸化了冤仇,可以刺探少爺的消息,將來也可逃跑。誰知一病十來天,楚北捷不聞不問,她裝作不在意,嘴裡還譏諷自己道:「你又不是美人,掀了簾子見了面目,哪還能使什麼美人計、苦肉計?」但心裡到底還是隱隱疼了、酸了。

  今日見了楚北捷,打定主意不存妄想。可聽見他冷冰冰的調子,卻驟然想起那夜花府他一聲低沉的「病了」,將她打橫抱進屋中,強橫又霸道,還迫她閉上眼睛睡覺。

  剎時,和少爺分離後的酸甜苦辣、冤枉委屈都被一把看不見的鏟子從心底通通翻了出來,五味俱全,睫毛不停使喚地一扇,居然扇出兩串晶瑩透亮的眼淚來。

  楚北捷居高臨下問了一句,半天得不到答覆,怒氣又起,剛要教訓她,低頭發現娉婷肩膀微顫。他彎腰,指尖在嫩滑的臉蛋上一挑,看見兩隻微紅的眼睛和一張濕漉漉的臉。跪在身下的人原來已經無聲無息哭得一塌糊塗。

  「哭什麼?」他擰眉:「給本王閉嘴。」

  在鎮北王面前流淚不是娉婷本意,她死死咬住下唇,想站起來,腿又發軟,手撐在床邊只是打顫。

  楚北捷看了一會,黑著臉往她手臂上一抓,把她扶了起來,沉聲道:「別咬,本王現在准你哭。」

  娉婷蒙上一層水汽的眸子朝他一轉,別過頭,還是咬著唇落淚。

  被人挑釁的感覺讓楚北捷不滿,輕巧地擰住娉婷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壓低聲音道:「你再哭,本王就滅了花府。」

  娉婷看著楚北捷威脅的眼神,知道他不是說笑。鎮北王心中花府又算什麼?

  她更用多了勁,把下唇咬出一道淤痕,烏黑的眼睛積蓄著不服,到楚北捷被挑釁得要瞪眼時,她把眼睛一揉,收了哭聲,秀氣的臉露出幾分少見的倔強,直對上楚北捷灼熱的視線。

  她倒不知道,這個神態真動人極了,讓楚北捷心中一動。

  「女人的眼淚我見過了,沒用。」他低沉的話語和身軀同時靠近,貼著她的小小耳垂,令娉婷心驚肉跳地要在床邊站起來。

  他輕而易舉地制止:「給我坐下。」扯著她跌坐在自己懷裡。

  「啊……」

  「別動,小心摔到地上。」不同於尋常脂粉的香味飄進鼻孔,看見她脖子紅了一截,他忽然快活起來,故意輕薄地在她臉側擦過:「嗯,你用的什麼香?」

  娉婷又急又羞,楚北捷渾身屬於男人的味道和熱氣佔有性地佔據了她的所有感覺,熏熏的心跳和被調戲的受辱纏繞起來。她掙扎無功,手推在強壯如山的身軀上甚至象欲迎還拒,眼轉一轉,索性放鬆了身子,乖乖挨在楚北捷懷中。

  「這味道好聞?」刻意放柔了聲音,她學著青樓的女子聲調問。

  她說變就變,楚北捷似乎不能適應,身體一硬。

  她笑得更甜,抬頭仰看那張英俊的臉:「王爺是無所不知的能人,難道沒有聽過四方草?」

  楚北捷目光如電,射到娉婷笑盈盈的臉上。

  「四方草是天下奇毒,葉有四色,香味清新。」娉婷斯條慢理道:「反正我開罪王爺,活著也是受罪,不如同歸於盡,一了百了。」

  小小侍女,哪來天下奇毒?楚北捷根本不信,看了娉婷兩眼,見她神態嬌憨,可愛非常,懷中暖玉溫香,不禁熱血上湧,好整以暇道:「既然是難得的天下奇毒,那可要好好嘗嘗。」手臂一使力,把娉婷錮得更牢,緩緩向紅唇壓來。

  粗重的呼吸噴在略顯蒼白的臉上。

  娉婷在王府養尊處優,從沒有遇到這樣的事,一臉掠奪之色的男人越逼越近,頓時手足無措,慌亂之刻,她猛然大叫:「漠然快去告訴大王,鎮北王親我了!」

  楚北捷一愣。

  門外「撲騰」一聲,原來楚漠然真的就在門外候著,早聽見裡面你來我往的臉紅話,娉婷忽然大叫,把他唬得一腳把旁邊的木凳弄翻了。

  「快去告訴大王,他和王妃娘娘的打賭贏了!鎮北王真的親我了!」

  事出忽然,楚北捷以為自己中了被人設套的賭局,放鬆力道,娉婷不能動彈的身體回復自由,她用盡儲蓄起來的力氣,猛一翻身,滾到床角裡,抱著膝蓋,警惕地瞅著楚北捷。

  翻身間,楚北捷已經明白自己又中了她的計,瞇起雙眼,危險地問:「你又騙我?」

  「王爺權勢如天,美女招手即來,何必輕薄一名侍女?」

  「美女都可任我挑選,何況我自己王府中的侍女?」楚北捷勾勾指頭,嘴角逸出一絲邪氣的笑意:「過來。」

  娉婷當真害怕起來,臉上勉強撐著場面,不露怯色,反而笑道:「要小紅侍侯其實不難,只要王爺和我打一個賭。若王爺贏了,小紅對王爺百依百順。王爺可敢接受?」打賭這種把戲她和少爺玩得多了,電光火石間已經想好該賭什麼。

  「打賭?」楚北捷作出思考的模樣,沉吟片刻,哈哈笑起來:「你明明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你,何須打賭?」聽他意思似乎打算仗勢持強,娉婷也不由驚惶。不料楚北捷話鋒一轉,「不過本王今天暫且不想要你,等你好了再說。」深深凝視娉婷一眼,轉身出了小屋。

  這次輪到娉婷愣住了。

  眼看楚北捷宏偉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娉婷才將視線收回,喃喃道:「糟,這人居然如此不好對付。以退為進,欲擒故縱,誰家姑娘能逃得過他的掌心。」臉兒猛然一紅,勝了窗外斜陽十倍。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11 PM     標題: 第八章

  靜養三天,娉婷每天都心不在焉。

  窗外紅花開得正盛,爭奪著最美麗的地位。娉婷癡癡的目光滑過花,落在不起眼的綠葉上。

  三天,楚北捷沒有出現。

  「不來也罷……」

  三天,她患得患失,怕楚北捷再次出現,又怕他完全忘了這個小屋。「等你好了再說」,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她苦思冥想,像有貓撓著她的心窩,臉羞澀地透出粉色。送藥的張媽直誇:「小紅姑娘,你臉色可好看多了,紅嫩嫩的。」

  這日未到中午,楚漠然跨進門,對娉婷傳達楚北捷的話:「胃口不好,做兩個好菜,送到房裡來。」

  做菜?娉婷咬了半天唇,走向廚房。

  楚北捷今天心情愉快,為所欲為的鎮北王已經忍了三天。他打算好好和他可愛伶俐的侍女相處。

  小紅不漂亮,但她是特別的,值得他花心思。她每個舉動都讓楚北捷在回味時笑出來,現在想起小紅當初的行跡,也情有可原。他是王爺,而她不過是侍女。

  再說,她畢竟病了這麼久,天給她的懲罰已經夠了。

  楚北捷不是容易原諒他人的人,只對這個多才多藝的女子。今天的風分外清爽,他打算吃點小紅做的美食,再聽一遍天上人間難尋的琴和低述如泣的歌,最後,用鎮北王最自豪的氣概和魅力,讓她的脖子更紅上一點。

  這些常人俗氣的享樂慾望,在他習慣了廝殺的心靈裡冒出苗子,全為了一個不算美麗的女子。

  直到喝下一口娉婷滿頭大汗端上的湯,他嘴角不由自主帶起的一抹笑意完全消失。

  娉婷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我主人從沒吃過我做的菜。」

  楚北捷臉色古怪,點點頭:「你主人真是聰明極了?」他忍了一下,也老實地說:「湯很難喝。」

  英俊的臉苦兮兮的,和一向嚴肅沉穩的風格截然不同,娉婷本來還為見楚北捷心藏警惕、忐忑不安,此刻見了他作怪,只覺得親暱,忍不住噗哧一聲,露出兩個酒窩。

  楚北捷歎道:「我今天才知道,會菜譜的人,不一定會做菜。」

  娉婷點頭:「會兵法的人,也未必會打仗。」

  這話大合楚北捷胃口,手往大腿上一拍,大笑道:「說得有理!說得有理!」仰頭笑了一會,忽然收了笑聲,漆黑的眸子盯著娉婷,沉聲道:「病已經全好了吧?」

  聲音沙啞,裡面藏了太多曖昧。情慾的香在華麗的臥房裡冉冉升起,娉婷敏感地覺出禁忌,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動還罷,一動,楚北捷動得比她更快。並不起身,手一伸,攔住不盈一握的腰肢,狠狠往自己懷裡帶。

  「呀!」娉婷輕叫,撞入楚北捷堅硬的胸膛。抬頭,惶然的眸子迎上玩味的黑瞳。

  楚北捷一手摟得娉婷動彈不得,唇幾乎咬上發紅的耳垂,像台上唱戲般彬彬有禮地問:「危機臨頭,小姐還有何計可施?」

  娉婷耳朵一陣發癢,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有點怕,又有點莫名其妙想甜甜地笑。她別過眼,蹙眉道:「將軍大獲全勝,敗將已降,難道還要趕盡殺絕?」

  楚北捷不為所動,搖頭道:「哪裡降了,我可沒聽見降歌。」

  男性肌膚幾乎貼上娉婷嫩白的脖子,灼熱氣息襲來,娉婷在楚北捷懷裡受驚似的縮了縮,楚楚可憐道:「自古只有勝歌,哪裡有什麼降歌?」

  「你唱第一曲,從此就有了。」楚北捷含笑威脅:「再不唱,可別怪本王趕盡殺絕。」做勢要強吻下去。

  「別……」娉婷無可奈何,對上這人,敗局彷彿已是天定,只好朝他狠狠瞪上一眼,算為自己出一口氣。

  楚北捷在極近的距離被一個幽怨的眼神攝了魂魄,不由自主想摟著懷裡人吻個暢快,還未低頭,娉婷在他懷中低低唱了起來。

  「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娉婷歌聲圓潤動人,楚北捷閉上眼睛,靜靜聽完,良久才睜開眼睛:「從此以後,你唱歌時不可有外人在。不然,會惹多少多情,害多少相思。」歎息兩聲,臉色從喜轉肅,沉聲道:「卿如此佳人,不可能出自花府僕役。你到底是何人?」

  一句話如五雷轟頂,娉婷隨少爺多次出征,足智多謀,卻未曾試過如此短兵交戰,何況對手是鼎鼎大名的鎮北王。

  楚北捷見她臉色蒼白,不由憐愛,撫開她額前髮絲,柔聲道:「你不必害怕,只要坦言相告,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娉婷苦笑。

  如果楚北捷知道她就是歸樂敬安王府的白娉婷,知道就是她使計淹沒了他頗為自豪的鎮北軍,知道她身懷敬安王府甚至是歸樂王室中大大小小的秘密,那恐怕就不是楚北捷是否會保護她的問題了。

  後果讓人不敢想像。

  「說吧。」楚北捷可以看透人心的漆黑眼眸緊迫不放:「不管你是誰,我都能幫你。」

  「我……」

  「你說。」

  娉婷氤氳的眸子哀哀看向楚北捷,在楚北捷鼓勵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是當今歸樂大王未登基時,養在王子府中的琴妓。」

  楚北捷愣住。

  「小紅本名陽鳳,自幼賣身入了王子府,因為善琴,甚得肅王子喜愛,王子在花園中喝酒,每每喚我彈奏相陪。」

  「陽鳳?」楚北捷沉吟:「既然如此,怎麼又流落到了花府?」

  娉婷垂眼,幽幽歎道:「不瞞王爺,小女子在歸樂,也算薄有微名。仗著這點名聲,又受了主人寵愛,不免得罪了人。也不知誰在王後面前挑釁,誣我一個不敬的罪名,瞬間大禍臨頭。幸虧王宮裡有一兩個知交肯出手援助,才得以匆忙逃生。誰知禍不單行,我不幸遇上人販子,被賣到東林花府,又鬼使神差……碰見了王爺。」她觸動情腸,眼睛紅了一圈,強笑道:「可見世事弄人。」

  楚北捷深沉的目光輕輕朝她一掃,道:「我猜的不錯,你也該是王府宮廷裡出來的人。」他對王宮中的事瞭如指掌,當然明白小婢命如螻蟻的事實,溫柔地對娉婷道:「你不用擔心,別說歸樂王後,就算何肅親來,也拿你無可奈何。」

  娉婷聽他語氣真摯,不由滿心慚愧,耳廓微微發紅,看在楚北捷眼裡倒成了感激。她低頭,又向楚北捷福了一福:「多謝王爺。」

  楚北捷揚起嘴唇:「起來吧。」扶起娉婷,嫩滑的手軟玉一般,暖暖的。盯著那手,他壓低聲音道:「這才真是彈琴的手。」嘖嘖誇了兩句,緊握著不肯放。

  娉婷想躲又躲不了,彷彿楚北捷握住的是自己的心,頓時臉頰紅了一半,試著抽手,抽不出來,只好蹙眉對楚北捷一瞅:「王爺……」正巧對上楚北捷似笑非笑的眼光,一陣心慌意亂。

  看夠了娉婷的臉紅,楚北捷才鬆了手:「方纔聽了降歌,現在想聽你彈琴了。小紅,不陽鳳,你給我彈上一曲吧。」

  娉婷應了,楚北捷朝房裡一指,桌上現端放著一張古琴。她坐下一看,正是鳳桐古琴。

  悠揚琴聲又起……

  初見寒山、蒼白松枝,吹著狂風,一片淒清。

  漸漸,風稍停,雪又來了。紛紛揚揚,雖冷,卻比先頭多了一點生機。雪還未止,忽然從林中鑽出覓食的小獸,精靈乖巧,在松樹下翻找被雪埋住的果子。一忽兒,小獸立身靜止不動,似在靜聽,猛然一竄,溜個無影無蹤。

  山谷寂靜下來。

  不一會,遠遠的,開懷笑聲傳來。三五個頑童,約了一起來打雪仗,頓時,雪球四處亂飛,有落空撞到松樹幹上的,有誤中自己人的,眾童邊玩邊叫,唧唧喳喳,熱鬧不堪。

  琴聲在最歡暢的時候驟停。

  楚北捷舒服地靠在椅上,睜開眼睛:「好琴。怎麼缺了餘音?」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最高興的時候停,豈不最好?」娉婷俏皮地抿唇。

  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心跳異常的快。楚北捷嗓子更沉兩分,伸手道:「陽鳳,你過來。」

  娉婷從古琴前站起來,走前一步,未被楚北捷抓到,猛一側身,站到與楚北捷隔了一張桌子的地方,帶著頑皮的神色問:「王爺還要喝湯嗎?」

  提起那難喝的湯,楚北捷立即搖頭。

  「那……我端回去了。」

  芊芊玉指把已冷的湯端起,匆匆出了房門。

  楚北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輕拍手掌。

  楚漠然從門後轉出來。

  「王爺。」

  「歸樂有個叫陽鳳的琴妓。」楚北捷淡淡道:「你去查一查。」

  「遵命,下屬立即就去。」

  娉婷在鎮北王府算是安定下來。侍侯楚北捷並不麻煩,和在敬安王府裡一樣,她也不用端茶倒水做下等活計,只是閒時為楚北捷彈彈琴,陪他說說話就好。

  府中各人,都知道她得了寵愛,沒人敢差使她,稱呼也按了王爺的吩咐,一口一個「陽鳳姑娘」。

  炎夏未過,荷花盛開。飯後得了空閒,兩人在池邊聊天。

  「天下到底有多大?」

  「這問題,該問王爺才對。我怎麼知道?」娉婷偏頭,眸子靈巧地悠悠一轉:「難道王爺想問明白了,好領兵把天下的土地都歸到東林來?」

  楚北捷哈哈大笑:「有何不可?」

  娉婷扁嘴:「我才不信天下這麼容易征服。四國都有名將鎮守,東林當然有王爺你,其他三國,單單是歸樂的小敬安王就不好對付。」

  「何俠?」楚北捷輕輕哼一聲,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對了。王爺上次說不日內就能見到小敬安王,到底是怎麼回事?」娉婷露出回憶的神色:「我當初在王子府時曾偷偷在簾後見過一眼,真是個英雄人物,氣宇軒昂,不同凡響。」話音未落,腰肢一疼,已經被楚北捷圈在懷裡。

  「氣宇軒昂,不同凡響?」楚北捷危險地重複。

  娉婷噗哧笑起來,掩著嘴,轉著眼波輕問:「王爺嫉妒?」見楚北捷果然一臉醋意,柔聲道:「王爺也太小氣了。聽說他如今因為謀害大王已經被歸樂視為叛逆,正四處逃亡,天下要用他的人頭換取賞金的人不少,也許早就死於非命了。」

  楚北捷嘿嘿笑著搖頭:「何俠要這麼容易死,也就不是何俠了。」

  娉婷的心砰砰跳起來,她等這機會已經等得快發瘋了,好不容易可以不知不覺套問消息,忙掩飾了激動,不經意地問:「那麼說,王爺知道他的下落?」

  「何俠逃離歸樂都城,因為追兵不斷,曾一度潛入歸樂。唉,本王前幾日差點就把他抓住了。」感覺懷裡人渾身一震,楚北捷疑道:「陽鳳,你不舒服?」

  「不不,」娉婷搖頭,她自覺臉色蒼白,知道楚北捷為人精明,必定懷疑,蹙眉裝惱:「上次是桂花,這次又成了月季,下次該是什麼?」

  「嗯?」

  娉婷幽怨地瞅他一眼:「王爺每次入宮,帶回的香氣都不同呢。」做勢要掙脫楚北捷。

  楚北捷疑心頓去,瀟灑笑道:「玉面芙蓉易得,解語花難求,你何必為這些生氣?日後我選王妃,不看姿色,只看誰夠膽色陪我上沙場。」

  「王爺,何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呢。」

  「有什麼好說的。他一入東林,安插的內奸就稟報上來。我命漠然立即備好兵馬圍捕,誰知這何俠好厲害,不知如何得知我們的計劃,不但殺了內奸,還躲開我們的埋伏,轉身逃回歸樂境內。大好機會,白白錯過。」

  娉婷放下心來。

  知道何俠無礙,娉婷便打算走了。

  其實,早該走了。離開將軍府並不難,她嘗試著向楚北捷要求出去走走。開始的兩次,後面都遠遠墜著人跟蹤,最近的一兩次,楚北捷已經放心讓她出門。

  盤纏沒有,但楚北捷送她的兩三個鐲子已經夠使。

  至於路線,更不在話下。

  她思慮周全,卻下不了決定。

  過了十月,秋天到了。葉子眼看著一天比一天黃,再不久要悠悠飄下,歸到根旁。

  該走,她居然捨不得。

  楚北捷習慣了每日要她彈琴、唱曲,閉著眼睛靜靜聽著,手上合著拍子,露出歡暢的笑容。

  那笑印在娉婷腦中,是甜的。

  她也慣了為他彈琴、唱曲。哪天楚北捷不喚她彈琴,她就知道一定出了事情。不是王宮裡出了不愉快的紛爭,就是邊關將領又做了不該做的事。當然,有時候是另外一些原因。

  像前日,楚北捷便不許她彈琴:「昨夜裡又咳嗽了?不用掩著,這麼大的王府,裡面的事我能不知道?又不是請不起醫生,你瞞著我幹什麼?」

  數落娉婷一頓,楚北捷的臉色居然一直都冷著。她不知道,晚飯後楚漠然也被數落了一頓。楚漠然的反應比娉婷大,連夜為娉婷換了間上好的屋子,新絲被新枕頭送上,還押了陳觀止來診脈。

  「有什麼好?」倚著窗,出神地看風中黃葉,「本來就是對頭。偏偏又欺負人,又輕薄人,半天不說一句好話。一會謙謙君子模樣,一會又擺王爺的款。」她歎了聲:「叫人琢磨不透的人物,誰跟他誰吃虧。」

  侍女請她去陪楚北捷吃飯。娉婷進屋,楚北捷說:「今天的菜你一定愛吃。」

  果然,上來的都是地道的風味,其中一碟蒸茄子,一碟醬八寶,最為誘人。

  「你最近總不吃東西。今日一定要吃多點,我特意請歸樂廚子做的。」楚北捷興致好,連連為娉婷夾菜。

  娉婷嘗了一口,享受著唇齒間的茄香,再試醬八寶,輕輕笑起來:「說起吃東西,王爺不如我呢。你請來的歸樂廚子並不地道,做的也不全是歸樂菜。例如醬八寶,明明是北漠國的名菜,怎麼就摻在裡面了?」

  楚北捷恍然:「原來這樣,我換了他,下次叫新來的做歸樂的八寶菜。」

  娉婷卻又搖頭,指著醬八寶說:「我最喜歡吃這個。王爺不知道,我是北漠人。」

  「哦?」

  「嗯,不過從小被賣到歸樂而已。我從前最愛吃這道菜。」她為楚北捷夾了一筷放到碗裡:「王爺也嘗嘗吧。」

  燭光輝映,兩頰多了光彩,楚北捷聽她軟聲笑語,不禁靠了過去。

  「我想嘗你。」他直言。

  娉婷心內一凜。

  男人的身軀緩緩逼近,腰肢又被他輕薄地摟緊,讓人躲也躲不過去。她羞澀地扭頭,結果把耳朵送上「虎口」。

  「哎呀!」耳朵猛然一疼,手上的筷子啪嗒掉到地上。

  「王爺……不……」

  「不什麼?」楚北捷邪氣地低笑,含著精緻耳垂,細緻地舔著:「我早就認定你了,你想跑也跑不了。日後,我上沙場也帶著你去。」

  唇被狠狠吻住,娉婷驚惶的目光如導火索,瘋狂燃成一片火海。

  「我要娶你。」讓娉婷稍得呼吸的空間,楚北捷沉聲說。

  「王爺?」娉婷難以置信地看著楚北捷。她困惑地皺眉,一切來得太快,這根本不合她的計算。難道若即若離的扮演不夠成功?

  她是陽鳳,歸樂的琴妓,一個逃跑的侍女。

  而他,堂堂的鎮北王,說要娶她。

  楚北捷沉下臉:「不願意?」

  娉婷瞪大眼睛,楚北捷離她太近,摟著她的身軀太灼熱,此刻的他太英俊,一切來自他的舉動都充滿了詭異的魅力。

  向來自豪的理智此刻逃得無影無蹤。

  「嫁給我。」

  「為什麼?」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楚北捷俊朗的笑容象毒藥一樣要命:「跟那些女人比,我寧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娉婷楚楚可憐地被他桎梏在懷,楚北捷語氣溫柔如水,浸過她的嘴鼻。她幾乎站不穩,要融在楚北捷掌心裡。

  「永不相負?」字從她齒間一個一個清晰地跳出來。

  楚北捷將她摟著更緊,粗獷的男人氣息籠罩著她,細細噬咬著她的脖子:「不錯,從今之後,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鎮北王一如往日在沙場上的狂放侵略,娉婷步步敗退。

  「不行的……」她低聲掙扎。

  「為什麼?」

  「我是……是琴妓。」

  「我喜歡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爺。」

  「我配得上你。」

  她還是倉惶地搖頭,咬著唇:「我……我不夠美。」

  楚北捷凝視著她,咧嘴笑了:「給我一個人看,夠了。」

  娉婷沉默了。她哀怨的眼波水靈靈轉了一圈,心頭輕輕氾濫著酸和痛。離了,明日便要離了,這不是歸樂,這是東林。面前男人的千軍萬馬,踏毀了她生長的地方。他虎視眈眈看著歸樂,用計慫恿大王害了敬安王府。

  可楚北捷的懷抱如此溫暖,暖得叫人不捨。捨不得推開,在他深情的凝視下,也捨不得說一聲「不」。

  她的心從砰砰亂跳漸漸平靜下來。理智沒有回來,想的東西居然更瘋狂了。既然要走,既然要離,怎可以一放手便不回頭。

  不甘心三個字,從深處猛跳到眼前。

  一道精光閃過善言的眸子,娉婷已經打定了主意。

  「王爺,」她低婉地喚著,忐忑不安地,抬頭看著他:「我不奢望當王妃,可我……」

  話到中途,又咬住下唇。楚北捷溫柔地撫過她的唇:「說下去。」

  「不,不說了。」酸楚和快樂交織成動人的歌,娉婷快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她長歎一聲,彷彿捨棄了所有的矜持,猛抱上楚北捷,仰頭楚楚道:「金風玉露,只求此夜一次相逢。」

  痛快地,捨棄了,擁有了。

  自己的堅貞,自己的身子,都拋到腦後。明日無緣再見已是幸事,說不定還要碰頭在沙場廝殺時。

  她不管,今夜是屬於自己的。

  自己是屬於他的。

  楚北捷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住,轉眼意氣風發,仰天長笑。打橫抱起面前佳人,大步跨進臥房,將她輕輕平放在床榻上。

  低頭,仔細打量一遍那清秀的眉、白皙的手。

  他說:「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

  「嗯。」娉婷點頭,眼淚淌了下來。

  純白絲衣,衣角墜著朵朵梅花。

  寶釵落地,青絲散開,鋪在枕上,好一處驚心動魄的瀑布。情是灼人的,不經意對上的一眸,已叫人看癡了。

  輕輕一扯,絲帶飄到床下,白皙的肌膚露出一點端倪,吞了楚北捷的魂魄,讓他熱血從腳底湧上來,「轟」地擠在腦裡。

  「絕世有佳人……」他喃喃,俯首去吻。紅唇透著屬於娉婷的香氣,甜美如桂花。

  「王爺……」

  「不是王爺。」

  她心領神會,改口:「北捷。」

  「當日定南,今日北捷。」想起了舊話,他試圖緩解她的緊張,低沉的聲音在屋中迴響。

  窗外,月正圓。

  鎮北王府內,低吟如歌。歸樂東林兩地的人兒,一個丟了魂,一個失了心。

  憐愛地撫著秀麗的睡容,撥開遮擋著紅唇的青絲。娉婷夢中甜甜微笑,吐出安逸的呼吸。

  她累了。楚北捷知道她是多麼的乏,方才連星星都臉紅的呻吟,還有餘韻留在屋內,帶來滿懷的馨香。

  優美的唇,幼嫩的腰,高挺的胸膛,還有細長的腿上,都有楚北捷留下的烙印。楚北捷揚唇,不知想到什麼,笑容消了,濃眉微皺。

  他走出臥室,輕輕掩了門。

  楚漠然正等在書房裡。

  楚北捷邁著沉重的步子進來,沒有表情地坐下。他的袖中,藏著楚漠然盡早給他的一張紙條--

  --陽鳳,北漠人,自幼賣入歸樂王子府,善琴,乃當今歸樂兩琴之一。

  養於深院,何肅甚寵,極少露面。

  愛養花草。

  喜吃食物:醬八寶

  喜色:深藍

  因被陷而見罪,今下落不明。

  他把紙條掏出,重新看了一遍。

  四方的空氣被他冷冷的威勢攪動起來,紛亂不安地翻滾著。

  「一點破綻都沒有。」楚北捷嘴角逸出苦笑。

  很少看見楚北捷這種無助的神態,楚漠然惶然地低頭:「王爺的意思是……」

  「歸樂兩琴……」楚北捷沉吟:「另一琴是誰?」

  「回稟王爺,是敬安王府的一個侍女,姓白。」

  楚北捷睏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回復迥然神光,齒間迸出一個字:「查。」

  「遵命。」

  娉婷在微亮的晨曦中醒來。

  青絲瀉撒在光裸的脊背上,有人正溫柔地吻著她的肩膀。

  一扭頭,撞上一雙洞徹人心的黑瞳,猛然將昨夜的呻吟嬌喘想起,娉婷驚叫一聲,把發燒的臉埋進被中。

  「木已成舟,不用躲了。」楚北捷玩著她的髮絲,看娉婷露著小女兒的嬌態。見她仍躲著不起,笑一聲,促狹地在她嫩肩上輕咬一口。

  「啊!」娉婷叫著翻身,被楚北捷守株待兔般抓個正著,摟著腰,狠狠吻上鮮紅欲滴的唇。

  「嘖嘖,天下最美味的早點。」

  「你……你……」

  「我什麼?從今天起要叫我夫君。」

  娉婷橫他一眼,不服氣道:「誰答應嫁給你了?」

  楚北捷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將她的手揉碎似的,深黑的眼睛直盯著她,沉聲道:「嫁了我,再不要離開。」

  娉婷象心窩上忽然挨了一刀,怔怔看著楚北捷。

  楚北捷認真地說:「什麼也別想,跟著我。地陷天塌,都有我在。」

  地陷天塌嗎?她抬頭,顫動著睫毛看面前的男人。

  那麼高大,那麼強的氣勢,那麼濃的眉,哪一道不是女人心目中的最愛?

  有他在身邊一站,什麼都是踏實的。

  可她……可她一定是要走的。

  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娉婷仰頭,捨不得挪開視線。

  楚北捷粗糙的大掌在她臉上溫柔地一抹:「好端端,怎麼哭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端端就哭了。」娉婷擦了淚,自嘲地笑了。

  越搖擺心越疼得厲害,越疼,娉婷越咬緊了牙關要走。

  捨不得有什麼用?楚北捷的笑怒嘻罵,都是要捨得的。少爺人在天涯,她不能反倒進了王府,當了王妃。

  走,一定要走。

  此去經年,當是良辰美景虛設。

  貪看楚北捷的絲絲點點,被他擁著,捨不得入睡。每夜巫山雲雨,到渾身精力被壓搾透了,實在不得不閉眼,還要緊緊抓著他灼熱的手,倚在他的胸中。

  偶爾,楚北捷沉重的歎息在耳畔傳來,她心疼。

  這人,哪來這麼多的野心。國務、征戰、沙場血河,沒有一樣他肯放下,連夢裡也勞累自己。

  要走,一定要走。她踏上會把人溺死的流沙,抽腿雖然辛苦,卻不得不做。

  但初夜後恩愛如膠,楚北捷居然放棄了日復一日的公務,整日抽空陪她。

  「十月桂花香滿頭……」

  香氣撲鼻的桂花被心愛人親自插入髻中,娉婷翩然回頭,心中淒涼,卻回楚北捷一個甜美的微笑。

  楚北捷附耳輕道:「等春天,後院的花開了,我必每日親手摘一朵最美的,插在你發間。」

  「人本來就不美,被花一襯,豈不更難看?」

  「那你就唱歌,把花都慚愧死。」

  楚北捷的笑聲在王府上空迴盪。

  娉婷暗自神傷。

  春天,百花開放時,你在東林,我在何方?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12 PM     標題: 第九章

  一連二十天,楚北捷不離她寸步,彷彿冥冥中知道會失去她,頑童一樣糾纏著,飢渴者般貪婪地索取著。

  心,已快化成水。

  「怎麼不見漠然?」

  「我派他干差事去了,昨日剛回。」

  「什麼重要的事,居然把他派出去?」

  楚北捷摟著她的嬌肩,歎道:「這世上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把你留在身邊。」

  娉婷翻個白眼,小巧的鼻子一皺:「甜言蜜語。」

  「不錯,我的嘴是嘴甜的。王妃請嘗。」抓到機會,便不容佳人逃避地壓迫過來,直到哇哇大叫的娉婷被他封住了唇,只能扭動著身軀,發出「嗯嗯」的呻吟,才滿意地放開,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我們回房可好?」

  「不好!」娉婷揮拳,狠敲他的脊背:「你這個色狼,我不要回去。」

  又一聲驚叫逸出嗓門,人已經被楚北捷打橫抱起。

  「天,你不要又……饒了我吧。」

  楚北捷大笑:「等下自然有你求饒的時候。」

  雪花欲飄的時節,還未有機會離開王府,患得患失的憂慮,讓娉婷幾乎扯壞了手絹。

  這日,好不容易楚北捷出門,居然吩咐了楚漠然:「好好看著未來王妃,我去去就來。」

  難得的機會,娉婷怎肯放過,親在門前送了楚北捷,看他騎著馬意氣風發地離開,似乎這是最後一次看他背影的機會,不由癡了,怔怔在門外站了半天。

  楚漠然隔她幾步恭敬地停下:「陽鳳姑娘,天冷,請回。」

  楚北捷背影消失後,被掏空的理智緩緩凝聚起來,娉婷轉身,唇邊帶笑:「明日恐怕要下雪了。」說著渾身輕鬆跨進大門,斜眼看去,楚漠然不徐不疾跟在身後。

  「漠然,你去忙吧。」

  「奉王爺命,漠然要跟著陽鳳姑娘。」

  娉婷冷了臉:「你要監視我?」

  「不敢。」

  「我要出門,你要不要把我捆起來交王爺發落?」

  「不敢。」漠然不愧是漠然,淡淡的神色,一點也不惱。

  低頭想了想,娉婷反而重新露出笑容,低聲道:「是我不好,王爺走了,我心情不好,倒拿你撒氣。」

  楚漠然瞅他一眼,還是一派溫文爾雅。

  用霹靂彈還是迷魂藥?娉婷算計著,腳不停步進了內房。

  這兩種東西手上都沒有。霹靂彈原料難弄點,迷魂藥卻有許多製法,有一個方法,幾種常見的草藥摻和起來秘法炮製,就可以當迷魂藥使。

  不由恨當年不好好跟著少爺學武,否則猛一拔劍,楚漠然卒不及防定然不敵。

  那就迷魂藥吧。

  「咳……咳咳……」撫著喉嚨裝兩聲咳嗽。

  楚漠然小心地走前兩步:「陽鳳姑娘不舒服?我請陳觀止來……」

  「不用,他的藥壓根沒用,吃了多日也不見好點。」娉婷蹙眉:「我自己的開的方子恐怕還好點。」走到桌前,研磨,細緻地寫了一張紙,遞給漠然:「勞煩你,幫我買這幾味草藥來。」

  娉婷鎮定地讓楚漠然檢查藥方。

  看不出玄虛,楚漠然點頭:「好。」揚聲喚了名侍衛,給他紙條。「去,照方子抓藥過來。」

  娉婷朝楚漠然感激地笑笑,退回房中,關了房門。

  楚漠然靜靜候在門外。

  房間華麗,是楚北捷特意為她重新佈置的。銅鏡花黃,綵衣霓裳,憑欄雕花。一張精緻的梳妝台擺在角落,兩三根烏黑的髮絲盤旋著靜臥在鏡前,那是今晨楚北捷為她梳頭時掉的。

  水銀般的眸子留戀地掃視一遍,忍住嗓子裡一聲長長歎息,娉婷走到梳妝台前,打開首飾盒。

  凡家女子一輩子的渴望都無聲躺在盒中。金釵、玉環、翡翠鈴襠,小族進貢的珍珠鏈子,圓潤透亮。

  她隨意選了兩三樣不起眼的,放在袖中。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有了迷魂藥,擺平楚漠然易如反掌,而擺平了楚漠然,要離開王府並非難事。

  此刻餘光,正好緬懷當日,緬懷後就要拋開,走時,方能忍住心腸不再回首。

  那侍衛辦事也慢,整整兩個時辰不見蹤影。娉婷開始怕楚漠然起疑不想追問,漸漸不耐煩起來,裝模作樣猛咳兩聲,讓房外靜候的楚漠然聽清楚她的「病情」,剛要隔著窗子開口問「藥怎麼還沒到」,有人推門而去。

  「怎麼,又不好了?」楚北捷大步走進來,馬鞭隨意往身後一扔,擁住她:「天冷,你竟然就這樣乾坐著。」語氣中充滿濃濃的責怪。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娉婷愕然,先頭還以為再見不著,此刻他又大模大樣站在面前,真不知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事情辦完了?」

  「沒辦完。漠然說你犯病了,咳得厲害,打發侍衛告訴我。」

  娉婷頓時恨得楚漠然咬牙,是他害她沒了逃跑的機會。只能打起精神笑:「我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漠然大驚小怪,你不要管,安心辦自己的事去。你是王爺,別整天呆在女人身邊。」用手輕輕把他往外推。

  「呵呵,果然有王妃的樣子了。」楚漠然鬆了手,解釋說:「事情不大,抓了個何俠身邊的人,我正打算親審,就聽說你病了,立即趕了回來。」

  娉婷渾身一震,裝做連連咳嗽,捂著嘴掩飾過去。

  楚北捷輕拍她的背:「怎麼了?還說沒事,你這病根早晚要想法子治。我已經命他們去弄好藥了。」

  娉婷止了咳,抬頭問:「那你的事呢?犯人也沒審,怎麼向大王交差?」

  「已經命人把他押過來了,在王府裡審也是一樣。」

  「是什麼大人物?」

  「算不上大人物,是個小鬼,叫冬灼。」

  娉婷又一凜,臉上不動聲色:「這個名字我聽過,是小敬安王身邊的一個侍從,極得寵愛的。有一次小敬安王過王子府,身邊就帶著他。」

  楚北捷撫弄她的頭髮:「要不要陪我一起審?」

  會審設在地牢。

  火光熊熊,照得牢房亮如白晝,形狀古怪的各種刑具擺在兩側,上面染著黑色的陳血。

  娉婷第一次進這裡,跟在楚北捷身後仔細打量。

  牢壁堅固,外攻不易,內取倒很方便。眸子輕轉,將看見的一一刻在心中。

  楚北捷的熱氣噴在她耳中:「若怕,就抱緊我。」

  娉婷縮縮頭,讓楚北捷豪邁地大笑起來。

  到了盡頭,火光更盛。一少年低垂著頭被吊在半空,雙手雙腳都銬上重鐐,鐵鏈拉扯著四肢。

  娉婷只看一眼,已經知道確實是冬灼。衣服破爛,傷痕卻不多,看來並未吃多大苦頭。

  「小子,快點醒!我們王爺來了。」地牢另有負責看管的粗壯牢頭,碩大的鞭子尾端挑起冬灼的下巴,讓楚北捷看清楚青澀帥氣的臉。

  冬灼的目光多了幾分往日看不見的冷冽,直直與楚北捷對望:「哼,楚北捷。」

  敬安王府的頭號敵人,就站在面前。

  「本王沒有惡意,只是對小敬安王心生仰慕,希望可以勸說小敬安王歸順我東林。」楚北捷淺笑著,豪邁中透著誠懇:「竟然小敬安王已經不容於歸樂,為何不另尋良主?」

  冬灼冷哼:「任你怎麼說,我都不會告訴你一個字。」

  楚北捷嘖嘖搖頭,露出惋惜之色:「硬漢子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在我的手下,能當硬漢的人不多。」後退一步,雙手環在胸前,朝旁邊的下屬點點頭。

  娉婷藏在楚北捷身後靜觀變化,見他舉動,分明是要動刑。焦急地低頭想著營救的主意,鞭子破空的聲音傳來。

  霹!

  鞭子著肉的脆響,讓娉婷猛顫一下。

  霹霹霹!

  連著又是幾下,外面北風刮得厲害,地牢卻悶熱到幾乎無法呼吸的地步。

  鐵鏈撞擊著發出金屬的響聲,隨著鞭子的揮動形成掙扎的繃緊和放鬆。

  殘忍的鞭子狠狠咬上冬灼的肉,冬灼倒也硬挺,哼也沒哼一聲。

  楚北捷擋在娉婷身前,似乎感到娉婷的顫抖,大手在她背上輕柔地拍拍。娉婷抬頭,看見筆直的脊樑,和他被火光印紅的無情側臉。

  「還不說嗎?」楚北捷好整以暇:「要知道,鞭子,不過是牢獄裡最常用的刑罰,不啻於餐前小菜。後面的花樣用上,恐怕你即使肯說也要落個殘疾。」

  冬灼嘶啞著喉嚨,中氣倒還很足:「敬安王府沒有怕死的人!」

  楚北捷嘿嘿笑起來。娉婷抬頭,看見邪氣從他唇邊逸出,危險的笑意叫人心裡發寒。看來冬灼今晚不妙。

  眼看楚北捷又要開口,娉婷潛意識將楚北捷衣袖猛然一抓,吸引楚北捷的注意力。

  楚北捷果然低頭,柔聲道:「臉色怎麼蒼白成這樣?你怕?不用怕,有我在呢。」

  「好多血。」聲音裡摻了許多膽怯畏縮。

  鐵鏈忽然發出哐鐺輕響,彷彿冬灼震了一震。

  「怕血?」楚北捷搖頭,戲謔地問:「我楚北捷的女人若是怕血,將來怎麼跟我上沙場?」

  娉婷抬頭,露出半個清秀的臉蛋,柔弱地看著楚北捷。眼角餘光掃到被懸吊在半空渾身鮮血的冬灼。冬灼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目光一閃即過,旋即明瞭般,掩飾地將頭低低垂下。

  「我不舒服。」她摸著額頭,放了一半體重在楚北捷身上。

  如此的嬌柔,倒不常見。楚北捷愛憐起來,忙扶著,低頭沉聲問:「哪裡不舒服?不該叫你一同來的。」

  娉婷沒有看冬灼一樣,澄清的眼睛裡只倒印楚北捷一人:「這裡好悶,我想咳,又咳不出來。找個人送我出去,你慢慢處理公務吧。」

  「我陪你。」

  「公務要緊……」

  「你要緊。」

  性感的聲音貼在耳垂傳來,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在懷裡。

  「啊!」娉婷輕詫,想到冬灼就在身旁,臉更紅得不堪,這會是真心把頭埋進楚北捷懷中了。

  牢頭拿著染著血跡的鞭子,走前一步,小心翼翼問:「王爺,那犯人……」

  「好好看管,敬安王府的人,哼哼,留著我明日親自問刑。」

  「是。」牢頭周到地請示:「那是否要派多點人看守。」

  楚北捷銳利的眼神掃到:「難道何俠還敢闖我的王府?」

  「是是,屬下明白。」

  一路輕飄飄地,被楚北捷抱了回房。娉婷藏在他懷中,眼睛卻睜得大大,回來的路線,暗哨幾個,看守幾個,關口幾個,都記在心上。

  進了房,溫潤的香氣襲來,貴家女子的嬌居,和方才陰森的地牢格格不入。

  楚北捷把娉婷放在床上,為她蓋被:「別凍著。」回頭喚人取熱茶。

  「我不渴。」娉婷蹙眉。

  強硬又溫柔地,熱茶灌下紅唇。

  又命人捧點心。

  「我不餓。」

  軟弱的抗議依然無效,點心也進了腹。

  吃完點心,輪到楚北捷吃「甜點」。

  「嗯……你……你又不正經……」

  「本王只對你不正經。」舌頭強硬地進來,捲著狂風似的,掃蕩牙床。每一顆貝齒都逃不過劫難,最後,逃竄的丁香也被俘虜,落在敵軍的掌握中。

  勉強閃躲著,娉婷又大又亮的眼睛裝滿了羞澀,求饒到:「我……哎,嗚……咳咳……」耐不住楚北捷的索求,猛然咳嗽起來。

  楚北捷吃了一驚,忙退開一點,撫著她額頭問:「真病了?我只道你怕血,過一會就好。」轉頭揚聲:「來人,把陳觀止叫來!」

  娉婷拉住他的衣袖:「不用。休息一下就好。再說,我不喜歡陳觀止的藥方,苦死了。」

  「苦口良藥嘛。」楚北捷回頭看她,那一臉楚楚可憐的模樣,送了口氣:「要真不喜歡,另找個大夫。」

  「何必另找?我今天已經開了方子給漠然,熬好了喝一劑……」

  正說話間,房外忽然傳來聲音。

  「啟稟王爺,大王傳令召見。」

  楚北捷捏著娉婷纖若無骨的小手,沉聲道:「什麼事要半夜進宮?」

  漠然道:「好像派去北漠的使團出了事……」

  楚北捷「咦」了一聲。娉婷正盼他離開,忙推推他的肩膀:「大事要緊,快去吧。不要讓大王等急了。」

  「那你好好呆著,我吩咐他們熬藥。」

  「別耽擱,我會吩咐。去吧。」

  楚北捷臉露內疚,又囑咐了兩句,柔聲道:「我盡快回來。」

  「嗯。」

  看著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娉婷渾身按捺的熱血終於蒸騰起來。

  她在被窩中耐心地聽了聽動靜,深吸口氣,將被子掀了跳下床來。麻利地套好衣服,走到窗邊,烏黑的眼睛警覺地從窗戶縫隙裡望出去,掃院子一眼。

  漠然似乎送楚北捷出門去了,並沒有站在外面。

  小巧的唇勾起狡黠的微笑,轉身到桌前取了草藥,快速研磨起來。

  「獨門秘方,再加霹靂彈。」她自言自語地估量著:「王府地牢守衛不多,該可以應付了。」

  從床下深藏的盒子裡掏出久經辛苦暗中製作的霹靂彈,歡快的動作略微停滯。

  「他要知道了,不知該怎麼恨我。」心被扯了一下,暗中叫著微微的疼。娉婷秀氣的臉上染上一抹幽怨,歎道:「怕就怕他……」

  擔憂只是輕輕掠過,動作片刻之後又回復了伶俐:「別想了,我當然要幫少爺和冬灼。」

  早有計劃的步驟做來,不過用了一刻鐘左右。

  娉婷看屋外,漠然還未回來,攜了迷藥和霹靂彈,款款走出房門。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13 PM     標題: 第十章

  冬夜,蟲兒早絕了蹤跡。天上一彎鐮月掛著,發出冷冷淡淡的光。

  她呵一口氣,朝地牢的方向走。

  多日的觀察,要避開王府巡邏有序的侍衛並不難。偶爾碰上侍女僕役,一見是娉婷的熟悉面孔,都笑著打個招呼便走開了。

  繞過枯竹假山,無聲無息到了地牢門口。

  牢頭眼尖,看見遠遠一個人影過來,仔細一瞧,居然是娉婷,迎上去笑道:「陽鳳姑娘怎麼來了?哇,好冷的天。」

  「掉了根簪子,來找找。」

  「簪子?」牢頭愣了愣:「不會掉房裡了吧?」

  「找過了,都沒有。我想多半是掉地牢裡了。」娉婷壓低聲音軟聲道:「這是王爺今天才送的,剛戴就沒了影兒,明日王爺問起我怎麼交代?幫個忙,開門讓我進去找找吧。」

  「這……」牢頭為難:「地牢重地,不能隨便放人進來。」

  「我今天不是進去了嗎?」

  牢頭閉著嘴,只裝笑臉:「姑娘,這不是為難我嗎?萬一王爺問起來……」

  娉婷也不勉強,作出焦急的模樣:「那請您幫我進去看看吧,地上台階上都仔細看看,我在這等。」說罷,似乎受了冷風,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北風入骨,牢頭站在地牢入口也冷得直跺腳,聽著娉婷劇咳,擔心起來:「姑娘先回去,等找到了,我親自送過去。」

  「不不,就等著好,咳咳咳……咳……我……咳……我心裡著急,額頭火似的,也不覺得冷。」

  她顫著音說得牢頭猶豫起來。

  牢頭知道這女人極得王爺喜愛,為了她的病特意請了名醫陳觀止坐鎮王府,說不定往後就是他們的王妃。要真讓她站在地牢入口冷病了,那可就……

  思量一會,牢頭咬牙道:「還是進來吧,裡面暖和點。姑娘自己找過,也放心。」

  開了地牢大門,放娉婷進去,仔細地把門關上。

  地牢盡頭,漆黑一片的牢房裡,冬灼正低頭休息。

  他不覺得冷,渾身的傷滾燙,像同時被幾十個火把燎著。凝結著血的衣裳硬邦邦的粘在身上,稍一動彈便扯動傷口。

  他靠在牆邊修養,盡量保持著體力。

  咿……

  寂靜中,鐵鑄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一絲光線從外面透進來。

  冬灼心生感應地睜開眼睛。

  「冬灼?」娉婷持著火把,出現在門外。

  冬灼嘴角泛起微笑,用一貫調皮的語氣說:「正等你呢。」他站起來,傷口扯得他直咧嘴,手腳上的鐐銬一陣脆響。

  娉婷閃進來,手上拿著鑰匙晃晃,笑了笑。

  鐐銬全部解開,冬灼問:「外面的人呢?」

  「都倒了。」娉婷圓溜溜的眼睛轉著波光,抿唇道:「連霹靂彈都沒用上。」

  「就是從前差點迷倒整個敬安王府所有人的獨門秘方?」

  娉婷得意地揚著唇角:「跟我來。」

  出了牢房,牢頭和侍衛果然三三兩兩倒在地上。兩人都是經歷過沙場的,理所當然聰明地換上王府侍衛的衣裳,娉婷輕車熟路,帶著冬灼趁夜色到了馬房。

  天還未亮,馬伕正呼呼大睡。

  冬灼選了兩匹好馬,一匹給娉婷,一匹給自己。

  「看來楚北捷還沒有回來,真是老天幫忙。」娉婷抬頭望天:「這個時候小後門是老張在看,對付他極容易,你動作利落點。」

  在小後門把正打盹的老張敲昏,兩人無驚無險,出了鎮北王府。

  相視一笑,不由親切萬分。

  同時揮鞭疾馳,離危地越遠越好。

  不一會出了城,再狂奔一氣,到處是郊外景色,在灰濛濛的蒼穹下哆嗦著發抖的黃草和驕傲挺直的枯樹跳入眼簾。

  想著危險漸遠,馬步慢下一點。

  兩人都筋疲力盡,下馬選了個地方,坐下休息。

  冬灼低頭思量一會,忍不住問:「這問題本該以後再問,可……娉婷,你怎麼入了楚北捷的王府?」

  娉婷嘴角邊的笑容滯了一會,很快如常,低聲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冬灼附耳過去,聽娉婷耳語,神色漸變,聽到後來,猛然抬頭,驚愕地看著娉婷。

  娉婷尋常神色:「怎麼?」

  「居然是這樣……」

  「好了,先說正事。」娉婷道:「王府丟了犯人,楚北捷一定大發追兵。我們兩人需一人誘引追兵,一人去見少爺。」

  「娉婷,我看這事還是三思的好。」

  娉婷臉色一冷,毅然道:「事已至此,有什麼可三思的?」不等冬灼說話,站直了身子,揚首道:「我剛從鎮北王府出來,有不少事要面告少爺,只好勞動你引開追兵了。我走東去見少爺,你走西。去吧。」

  冬灼仍在猶豫,娉婷推他上馬,在馬後抽了一鞭,看馬兒放開四蹄飛奔而去。

  「少爺,娉婷終於可以見到你了。」喃喃幾遍,看著冬灼消失在廣闊的平原盡頭,她才上馬,按著說定的地方前進。

  娉婷沒有猜錯,這日果然大雪。清晨,太陽稍稍露臉就簌然躲進雲層,不過一個時辰,灰白將天空完全籠罩起來。

  娉婷在馬上仰頭,看見大片大片的雪花飄下來。

  「啊,好大的雪花。」伸手,在半空中撈住一片,看它化在凍得通紅的掌心中,娉婷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好久不曾見過這樣的好雪。

  往年每逢這個時候,少爺都會連聲叫娉婷:「快快!賞雪,還有琴,記得把琴帶上。」

  風流瀟灑的少爺,現在雖然一臉風塵,但也該會為了這雪而高興吧?

  她也不快騎,慢悠悠欣賞天空中旋轉落下飄下純白的美景,馬背上放著的一件白狐披風已經被她取出來披在身上。

  那披風是楚北捷新送的,似乎是哪個小國的貢品。真正是好東西,穿在身上,一絲風也不透。她料到有大雪,為了自己著想當然早有準備。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景致好,雖冷,娉婷卻有了興致,輕聲唱起歌來。

  淡淡的影子在腦子擾著她。她唇邊帶著笑,眼底又泛著一點不確定的疑惑。

  可歌聲,還是那麼動人。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忽然想起楚北捷,那知道被騙氣惱的樣子。

  臉頰忽然紅了,像染了胭脂。

  那人,那個男人。娉婷停了歌聲,幽幽歎氣,那個男人啊,真是怎麼形容都不足。

  大雪連下三天,她一直朝東走了三天。

  三天後,雪停。娉婷載歌在雪中揮鞭,已經到了東林邊境。她在距離東林和歸樂邊境半日路程的地方停了下來。

  大地白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探:「這位大爺,三分燕子崖怎麼走?」

  「往前走,看見前面那條小羊腸路沒有?進去,盡頭有左右兩條路,走右邊的,再騎半天馬就到了。」老人扛著一袋夏天曬好的糧食,抬頭:「天好冷,還趕路呢?」

  「是呢!」謝了老人,娉婷勒轉馬頭,揚唇:「小羊腸路……」

  目標就在前面。

  想到少爺溫暖的微笑,少爺見到她時,不知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往馬後揮了一鞭,馬兒嘶叫著小跑起來。

  小羊腸路就在面前,兩道高而陡的懸壁夾住中間僅可以通過三匹馬的小路,抬頭只能看見一線天。

  灰白的光灑下來。

  娉婷默默站在小羊腸的入口。

  窄道穿堂風,刺骨的冷。呼呼的冷冽,捲起沙礫。

  空氣裡藏著叫人心神不寧的預兆。

  「追兵……」小嘴輕啟,歎著。片刻後,彷彿感受到危險似的,娉婷瞳孔一縮,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馬匹身上。

  「駕!」

  黑馬似乎也聞到不安的氣息,亢奮地高嘶起來,四蹄離地,呼呼生風地衝進小羊腸道。

  兩邊的懸崖,陰森地壓迫過來。

  身後,轟鳴的馬蹄聲,驀然冒起,像地下潛伏的惡魔忽然重新臨人間。

  追兵,是追兵!

  鎮北王府追兵已到!

  像要踏破這白茫茫大地的蹄聲,迴盪在身後。

  越來越近,幾乎震耳欲聾。不難想像那身後的殺氣沖天,銳利的兵刀閃著銀光。

  娉婷不回頭,猛向前衝。

  旋風般的呼嘯緊隨不捨。

  「陽鳳!」高昂威嚴的呼喚傳進耳中。

  楚北捷到。

  馬上纖細的身軀微顫。娉婷閉目,在小路上狂衝。

  沖,衝!風迎著臉囂張刮著,生疼。

  「白娉婷!」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含著令人驚懼的怒氣。

  娉婷在震。

  這人溫柔的聲音,她深深記得。

  他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他說春來時,要每日為心上人親挑一朵鮮花,插在發間。

  但他現在怒火沖天,像被激怒的獅子,要嗜血。

  那是沙場上領著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破敵時下令屠殺的惡魔的聲音。

  蹄聲又近幾分,彷彿就在身後。

  她用盡全力命令坐騎奔馳,再下一記狠鞭。

  鞭子沒有揮下去,有人已經追上來,隨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一把狠狠地摟住她的腰,像要發洩所有怒氣似的用上極大的勁道。

  「啊!」驚叫,她掉進一個厚實又充滿火藥味的懷抱。

  睜開眼,看見頭頂上蘊著危險的黑瞳。

  「跑得夠遠了。」一手勒馬,一手緊抓著他的俘虜,楚北捷勾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聽話,竟走了這麼遠。」

  出乎意料的溫言裡藏著深深的危險,娉婷靜靜看他:「何時知道我是白娉婷?」

  「還好,不算晚的時候。」他低頭,瞇著眼睛打量她。

  纖細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氣的臉。

  眼睛還是那麼沉著,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後面。她一定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氣的鎮北王有多麼可怕。

  該怎麼懲罰她呢?

  「冬灼呢?」自己是無法從楚北捷手上掙扎的,索性放鬆了身體,偎依在他胸膛溫柔地仰頭。

  「跑了。放心,我會抓住他的,你們很快會見面。」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對嗎?」

  娉婷輕笑起來。

  楚北捷柔聲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淚。」

  娉婷停了笑:「王爺身邊,一定有善於跟蹤的能手。」

  「不錯。」

  「從一開始王爺就懷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來試探我。」

  「你若沉得住氣,讓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可以解去我的懷疑。」

  「王爺故意放風,讓我救了他,暗中跟蹤我們找少爺的藏身之處。」

  楚北捷別有深意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馬圍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緩兵之計沒用。」

  「還是王爺懷裡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閉上眼睛,乖巧地貼著楚北捷:「王爺如此厲害,為何沒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麼,身軀變硬,猛然舉劍發令:「退!退出這裡!」

  娉婷嬌笑:「遲了呢。」

  所有人一臉懵懂。

  還未明白過來,只聽見頭頂一聲長嘯,抬頭看去,左右兩邊懸崖上驟然冒出許多弓箭,陰森森的箭頭全部朝下。

  若是亂箭齊發,多有本領的人也無法倖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眾人嘩然,不少人匆匆縱馬要逃出這裡,稍一動彈,弓箭已經穿透心窩。

  連聲慘叫,不少人從馬上摔下來。

  駿馬嘶叫人立,鮮血飛濺。

  簌簌射下一陣箭雨,都只針對逃命的人。射殺了數人,崖上大叫:「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身入險地,敵上我下,勝敗已分。

  楚北捷心裡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難臨頭。他英雄了得,並不慌張,舉手喝道:「不許動,全部下馬,牽好自己的馬匹!」

  連喝兩聲,部下都鎮定下來,果然下馬,團團圍繞在楚北捷身邊,拔劍對外,刀光閃閃,抬頭盯著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頭,看見一雙狡黠的眸子。

  「原來你特意選那麼一個地方和小鬼道別,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談間,已經定下計策,要誘我到這死地。」

  「王爺過獎。那地方著實不好找,要讓冬灼可以平安歸去而你的探子無法當著我的面追蹤,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風花雪月緩緩而行,也是為了給時間讓冬灼把情況報告少爺,好準備這次埋伏。幸虧平日讀書多,還知道東林邊境有一個這樣的羊腸險地,還有一個適合藏匿人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話鋒忽然一轉:「可惜你算錯了一個地方。」

  「哦?」

  「如果沒有算錯,你怎麼會落在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萬箭齊發,我縱然活不成,你也勢必不能倖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負了你,便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進她的膚發:「不必花言巧語,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爺英雄一世,當然不甘願這樣窩囊地死吧?其實我又何嘗想要王爺的性命,只要王爺答應一件事,上面的弓箭會立即消失,絕不傷害這裡任何一個人。」

  「說。」

  「要求很簡單,東林五年內,不得有一兵一卒進入歸樂。」

  楚北捷沉聲道:「兵國大事,必須大王首肯。」

  「王爺是大王親弟,又是東林第一大將,難道沒有這點擔當?歸樂五年和平,換王爺寶貴的性命,怎麼說也值得。」她抿唇,低聲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楚北捷縱然知道懷裡女子狡猾非常,心裡還是不禁一動。

  溫香暖玉,依然記得纏綿時的觸感。

  可溫柔後,藏的竟是數不盡的欺騙,詭計。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從未被人如此控制。

  這是絕不可原諒的侮辱。

  娉婷何嘗不知道楚北捷已怒。

  刺到臉上的視線比劍更利,楚北捷痛心的擰緊濃眉,讓她的心腸也糾結起來。

  無法再忍受楚北捷過於壓迫的凝視,娉婷偏過臉,輕聲催促:「王爺,該下決定了。」

  迎來的是彷彿永遠無法到頭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聽見懷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勢要逼他發誓,楚北捷怒極反笑,仰頭狂笑數聲,低頭狠狠盯著娉婷,沉聲道:「如你所願。」

  從腰間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寶劍,往地上一扔。寶劍撞擊礫石,碰出幾點火星。

  「我,東林鎮北王楚北捷以我東林王族發誓,五年內,東林無一兵一卒進入歸樂。此劍留下,當作信物。」

  含著憤懣的聲音迴盪在狹長小道,如天涯盡頭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愴,崖上崖下皆聽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話聲落地,崖上閃出一人,躬身為禮,款款笑道:「鎮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俠相信鎮北王一定會遵守承諾,並代歸樂所有不想有戰亂的百姓多謝鎮北王。」風流瀟灑,白衣如雪,正是與楚北捷齊名,目前正遭受歸樂大王四面追殺的小敬安王。

  娉婷驟見何俠,心情激動,不由脫聲喊道:「少爺!」

  何俠遠遠看娉婷一眼,點頭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話卡在喉頭,似乎哽咽著不好當眾說出,轉視鎮北王:「請鎮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我們契約已定,鎮北王可自行退去,不會遭受任何攻擊。」

  楚北捷不言,低頭再看娉婷。

  放回?

  鬆手,送她下馬。簡單的動作,楚北捷做不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緊。

  恨她,天上地下,無人比她更大膽狂妄。

  咬牙切齒,縱使將天下酷刑加諸其身,把她囚在身邊折磨一輩子,也不足平心中之憤恨。

  這身子無比單薄的女子,毒如蛇蠍,陷他於絕境,他應該視她為生平大敵,殺之而後快。

  為何手臂卻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將她越圈越緊。

  不想,放手。

  暖暖的身子,纖細的指尖和秀氣的臉蛋卻是冰的,凍出一點潮紅。當日,只要凍得肌膚發紅,她必定象膽怯的貓兒似的,縮在楚北捷懷中。

  指端,殘留撫過紅唇的觸感。

  他慣了。

  慣了聽她彈琴,慣了聽她笑談風雲,慣了讓她懶洋洋倚在床邊,陪他夜讀公文。

  早知她來歷不簡單,卻以為可以輕而易舉暗中控制,只要略施小計,擒了何俠,就將總愛說謊的小人兒再抓回身邊。

  誰料頃刻天地變色,施計者反中計。

  以為牢牢把握在手的翠鳥,忽然展翅,要飛回主人身邊。

  而他,卻仍不願鬆開桎梏她的臂彎。

  慣了抱她摟她親她吻她。

  恨到極點,愛未轉薄。

  慣了……

  天地間此女最恨最惡最該殺,天地間此女最柔最慧最應憐。

  可憐他苦苦追逐的,竟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

  楚北捷閉起神光炯炯的雙目,百般滋味,繞上心頭。

  「王爺,請放開我的侍女。」何俠淡淡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似從往日的雲端摔回這羊腸小道,神情一動。低頭,她仍在那裡,發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王爺,請放我下馬。」她低低地說。

  楚北捷恍若未聞。

  下馬?你去哪裡?

  你騙我誘我,怎能說去便去?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愛念深深,我要你身與心,都無處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只答應東林五年不出兵歸樂,可沒有答應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頭道:「崖上伏兵未退,這個時候貿然生事,於王爺不利。」

  「不愧是何俠的女軍師,」楚北捷薄唇揚起一絲詭異,笑道:「如果我此刻當著何俠的面把你生生掐死在懷中,你認為如何?」

  娉婷絲毫不懼,甜笑道:「弓箭齊下,娉婷與王爺同日同時死。」

  「錯,」楚北捷篤定道:「何俠不會放箭。只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約,他會命人讓我平安歸去。最多射殺我一眾侍從,以洩怒火。」

  娉婷臉色微變,雖然瞬間回復常態,卻哪裡逃得過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歎道:「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你家少爺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捨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比不上歸樂五年安寧。」

  娉婷呆了半息,幽幽道:「王爺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視她,不語。

  娉婷慘笑:「也罷,你這就動手吧。」

  話音剛頓,腰身一輕,雙腳居然挨了地。她訝然抬頭,看見熟悉的男人氣宇軒昂騎在馬上。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楚北捷歎:「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娉婷嬌軀劇震,不料到了這個地步楚北捷仍為她留一餘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瑩的雙眸怔怔定在宛如刀削的俊臉上,數月輕憐蜜愛,耳邊細語,重重疊疊,鋪天蓋地而來。

  鎮北王府中古琴猶在。

  那曾插在發端那朵花兒,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這是雪月魂魄紅顏纖手,你那是天地心志強弩寶刀,中間,隔了國恨如山。

  山高入雲,你看不見我,我瞅不見你。

  心痛如絞,不曾稍止。

  娉婷遠遠看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俠,眼底波光顫動,猛一咬牙,退開半步:「王爺請回,娉婷不送。」

  楚北捷面無表情,失去的溫度視線停留在她臉上,點頭輕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冷冷道:「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麼是錐心之疼。」勒轉馬頭,猛力揮鞭。

  駿馬高嘶人力,發足奔出,塵土飛揚。

  一個落寞身影,落在斜陽下。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13 PM     標題: 第十一章

  冬去,春來。

  山花爛漫,蝶兒飛來,停在指端。

  地處歸樂和北漠邊境的一處偌大山莊內,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俠站在身後,輕歎:「娉婷,你變了。」

  「變了?」娉婷淺笑,指頭一動,驚飛休憩的蝴蝶。她轉頭:「誰變了?娉婷還是姓白,還跟著少爺,還是天天撫琴唱歌。」

  何俠凝視著她,直到她耐不住這探詢的目光偏過頭去,方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捧到娉婷面前:「給你。」

  「什麼?」娉婷仔細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寶劍:「這是兩國信物,怎可交給娉婷。」

  「楚北捷有一個習慣,每上沙場,腰間左右同時系劍。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劍。」何俠稍頓,沉聲解釋:「這劍,叫離魂。」

  娉婷眼波轉到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寶劍上,伸出纖手摩挲,癡癡重複:「離魂?」

  「我當日不明白他為什麼把最看重的左腰劍留下,而不留右腰次之的神威寶劍。這下總算明白過來了。這劍是他留給你的,如今你,已經離魂。」何俠將寶劍塞到娉婷手中,再長歎一聲,走出房門。

  離魂?

  娉婷摟劍入懷,冰冷的劍身,靠近肌膚。

  她失神。

  不錯,魂魄已離,隨那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記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鬢的佳時。

  安定下來後的時間是那麼多,讓她日日夜夜,仔仔細細,回記楚北捷點點滴滴。

  為什麼心腸軟成泥,化成水。記不起爾虞我詐,計中有計,勝則成王敗則寇,只記得花府三夜,他一臉至誠,無聲靜立,從此繫住一縷芳心。

  「你到底是怎麼個人?」娉婷仰頭,對雲輕問:「你恨我,還是愛我?臨行前一言,是不捨我,還是騙我?」

  日夜相對,溫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瞞,用計誘騙,也不是假的。

  她聰明一世,此刻糊塗起來,猶如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肩後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轉身。

  「哈哈,又在發呆?」冬灼做著鬼臉,看清娉婷臉色,頓時咋舌收斂笑容:「唉,唉?怎麼哭了?」

  娉婷匆忙抹了臉上濕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經,上次險急時見你,還略有點長進。進來住幾天,你就不得安生了。」

  冬灼嘿嘿撓頭,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來看看你,順便哄你高興。你倒好,見我就板起臉來教訓。」

  娉婷聽他這麼一說,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低頭,訕訕開口:「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好端端的,過幾天就好。」

  「過幾天?我們今天就要離開了,你還不快變清爽點。」

  「今天?」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當即轉了口風,言語閃爍道:「我也只是依稀聽少爺說過兩回,好像……是說這個地方雖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佈置的產業,但畢竟在歸樂國境內。如今大王仍在追捕,還是小心點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訕笑兩聲,猛拍額頭:「少爺叫我的差使,我現在都沒有做呢。」

  娉婷靜靜看冬灼匆匆離開,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驟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爺和冬灼。

  自從回了少爺身邊,每日就像丟了魂魄似的,往往別人說上十句,她才懶洋洋應一句。

  往日管理府內事務都在她分內,流落東林一段時間,環境已漸漸栽培出幾個得用的侍女來。她回來,自然也懶得再管。

  就這樣,彷彿與王府脫了節。

  少爺慮得對,這裡雖然偏僻,到底還是大王管轄的地方,應該早做防備。如果是往日,她早該看出來告誡少爺,現在……難道一番磨煉,反而失了聰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過來告知要準備收拾行裝。

  娉婷問:「我們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少爺呢?」

  「少爺正忙呢。」

  跟隨王府中人上了車,發現不見冬灼,轉頭問:「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車就好了。」

  「少爺在哪輛車上?我向來與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少爺吩咐你和我們一車的。少爺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問九不知,一路行來無驚無險,又到一處別院,似乎還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佈置的產業。

  起了疑,娉婷不得不從楚北捷的漩渦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邊一切。

  無端的,生疏日益。

  少爺數日不見蹤影,她發呆時不曾察覺,現在可看出來了。

  「怎麼不見老王爺?」

  「老王爺不和我們一道。」

  「那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確實不知道什麼,她要出房找少爺,被人攔在門口:「姐姐要找少爺,我們去請吧。」

  片刻回來說:「少爺不在,回來就會來看姐姐吧。」

  數日不見何俠,消息彷彿被隔絕般稀少。娉婷看不見周圍,身邊身外,都是一片迷夢。

  不由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時間,怎會有這樣大的不同?

  王府在變,還是她在變?

  不久,去年染的舊疾又發。

  娉婷夜間醒來,咳嗽不斷,請醫煎藥忙了一夜。

  次日,何俠終於出現。

  「怎麼又病倒了?」何俠皺眉,責怪地說:「總不肯好好照顧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壞,何苦?」親自端了藥碗,喂娉婷喝藥。

  娉婷怔怔看著何俠,片刻笑了出來:「少爺最近好忙,怎麼也見不著。」

  「我怕你心煩,又怕你操勞,所以把會讓你心煩又讓你操勞的事都瞞了。」

  「王府將來如何歸宿,少爺和王爺商量過沒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應安排,全部有我。」

  撐起半身喝了草藥,娉婷閉目眼神,何俠也不忙著走,坐在她身邊,輕輕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多睡多吃,才是福氣。你現在總蹙眉不語,我倒想起小時候你總愛把碟子扔進水井的頑皮來。」

  「小時候多好,兩小無猜。」

  「我們現在也很好。」

  帶著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臉,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睜眼:「少爺,楚北捷和我說過一句話。」

  「他說什麼?」

  「他說,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你家少爺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捨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也算不得什麼。」

  何俠搖頭道:「糊塗丫頭,你就只把他的話記在心上?」

  「他雖是敵將,但這句話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俠臉上,輕聲道:「少爺是當世名將。」

  何俠低頭不語。

  「娉婷,自從你回來後,沒有和我提過鎮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對我早有疑心,他披閱公文時我雖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寫些什麼,是一個字也看不到的。」

  翠環明襠,今昔何在。

  陋室空堂,是歸樂都城中曾風光一時的敬安王府。

  極目處頹簷敗瓦,怎能怪人心驟變?

  「歸樂已有五年安寧,憑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軍力,對抗東林。我們做到這一步,算是對得起世代國恩。何肅說什麼也是歸樂大王,他不仁,我們不能不義。從此以後,敬安王府不復存在,我們決定歸隱山林,永不出現。」何俠靜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國都有權重者欲殺我們而後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們死。所以,是否能夠保密,是我們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陣刺骨寒冷繞上心臟,像繩索一樣勒得呼吸驀止。

  「少爺……」娉婷咬緊貝齒,顫了半日,才擠出字來:「你疑我?」

  「你計誘楚北捷,為歸樂立下不世功勳,是頂天立地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俠仰天閉目,沉默片刻,睜開眼睛,忽然淡淡問:「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嗎?」

  十字一問,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寫滿一臉。

  「你說什麼?」找回聲音,她氣若游絲地問。

  何俠不答反問:「你手邊握著的,是什麼?」

  「離魂,」娉婷說:「你給我的。」

  「不,是楚北捷給你的。」何俠歎道:「若我那日給你離魂,你拒而不收,我還會存一線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蠱惑,不曾丟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你只記得楚北捷,忘記了歸樂。接過離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我若忘了歸樂,怎麼會把楚北捷誘入陷阱?」

  何俠深深看她:「原來是身在險地,情根種下茫然不知。一離別,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來後,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騎,從前,我們出征歸來,都這樣兄妹般親密的。那日,我看見他放你下馬。一個男人肯這樣放一個女人下馬……」

  「別說了,別說了!」娉婷連連搖頭,蒼白著憔悴的臉龐,閉上雙眼,晶瑩淚珠滾落睫毛,淒然道:「我明白了。」

  反間計。

  她騙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騙她。

  情是真的,計也是真的。

  和少爺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過楚北捷一個計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睜睜看著自己中計而無可奈何。她無法讓何俠釋去疑心,確實,她已動情。

  世間男女,一旦動情,已很難判斷是非曲直。

  日後萬一遇上楚北捷,言行舉止便會在不經意間洩漏一切。

  何俠防她,情有可原。

  反間。

  這就是,楚北捷臨去前最後一招,錐心之疼。

  睜眼直到天明,聽見雞鳴,娉婷猛然一驚,從床上坐起。被窩內一樣硬硬的東西磕到腰眼,她像失了神般,緩緩把手伸進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紋。

  離魂,兩個古字龍飛鳳舞篆刻在劍柄上。

  楚北捷當日扔下寶劍所濺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閃,娉婷的心驀然抽緊,想起何俠的話。

  若不接著寶劍,還有一絲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養育恩義,被此劍無聲無息斷個乾淨。

  她素不愛哭,近日眼淚卻多了不少。現在心冷得結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覺得滿腦子迷迷糊糊,娉婷舉手按在額頭。

  哦,又燒起來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溫的肌膚上,自己忍不住打個寒戰。

  何俠指派的侍女鈴襠進來,小心翼翼地問:「姐姐,該起來了?」

  連問了兩三句,娉婷才恍惚著回頭:「嗯?」

  鈴襠麻利地端來熱水,擰乾毛巾遞給娉婷。總在逃亡中奔波,這裡來那裡去,東西亂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裡,她便到處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後說:「別找了,你把冬灼找來。」

  「冬灼?」

  「他不在?」

  鈴襠搖頭,笑道:「我瞧瞧去。」

  太陽很好,春天的味道越來越濃。門簾的垂珠被鈴襠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剎那間,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簾。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簾後,窺看登門拜訪的來客。

  那是,看見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間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驚動也驀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邊慢慢梳理長長的黑髮,一邊看外面生氣勃勃的景致。

  紅色和紫色的花正半開,池塘邊綠草茵茵,景色雖美,卻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鎮北王府。

  「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你只記得楚北捷,忘記了歸樂。接過離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她忽然蹙眉,像疼得快斷了呼吸一樣,蒼白的指節緊緊拽住心窩處的衣裳,回頭看靜靜放在床邊的寶劍。

  離魂。

  離了楚北捷,卻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邊最有份量的侍女,隨主出征定計滅敵的女軍師,逼敵國大將發下誓言保住歸樂五年平安的女子,為何居然在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聲音傳來,就在身後:「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轉頭時,唇角已經勾起往日熟悉的淺笑:「有事和你說。」

  冬灼有點手足無措,許多日沒有見娉婷,忙亂中,也隱隱覺察到許多叫人心寒的跡象。一見這憔悴的往日夥伴,冬灼臉上常見的吊兒郎當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飛,像個大孩子犯了錯一樣搓著手,低頭道:「你說吧。」

  「我要走了。」

  平靜的四個字,重重壓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頭,滿臉驚訝地觸到娉婷烏黑的眸子,瞬間腦子裡近日積累的預兆都被翻了出來。冬灼似乎被針紮了一下似的,要湧出來的話被強行壓了下去,仍舊低頭,訕訕地問:「少爺知道嗎?」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軟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對冬灼招招手:「冬灼,來。」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細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來,逗他道:「你這小子,總娉婷娉婷叫個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幾個月呢。叫聲姐姐來聽。」

  冬灼難過地咬著牙,半天開頭,輕輕叫了聲:「姐姐。」

  「好弟弟。」娉婷當真拿出姐姐的模樣,細心教導:「人最難的,是知道進退。當日計誘楚北捷,我進了。如今,我該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說,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眾人的名冊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會放過你。」

  「我自有安排。」

  隱藏在心底多日的鬱悶渴望著爆發出來,冬灼憤然:「我知道少爺疑你。我去和少爺說。」

  「不許去。」

  「我憋不住了,這是少爺不對。他這樣,跟滅我們王府的大王有什麼兩樣?」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少爺疑得對。」

  冬灼愣住,茫然地皺眉:「你說什麼?我不信你對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長歎一聲:「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對王府,對少爺,對我,都是好事。少爺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我不能幫他,也不能老讓他心煩。」

  「你怎麼會讓少爺心煩?」

  「冬灼呀……」娉婷溫柔地看著他,苦澀地笑笑:「論功勞,少爺不能怠慢我;論疑心,少爺不能放鬆我。王府蹤跡最需要隱秘的時候,他又不敢關我,又不敢害我,還不敢讓我傷心。唉,我都替少爺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沒有瓜葛。你們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洩密也洩不了。」

  冬灼還是搖頭:「不行。你這樣,不等於說少爺忘恩負義,逼迫功臣?」

  娉婷發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幫忙呀。我要偷偷的走,不讓少爺知道的離開。」

  「不不,我瞞不過少爺的。」

  「你當然瞞不過少爺,但少爺會瞞你。打賭吧,他若知道我們的事,不但不會作聲,還會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們!」冬灼撓頭,焦躁地走來走去,霍然轉身說:「幫你沒問題,反正不管少爺知道不知道,這事你不該受委屈,我也不信你會出賣王府。但……你能去哪?你還病著,不如過兩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離開。」

  她語氣淡淡,冬灼卻聽出不可動搖的堅毅,擰起眉毛:「不告訴我你打算去哪,我絕不幫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一輩子也不能安睡。」胸前環起雙手和娉婷對峙。

  「離了這裡,我就輕輕鬆鬆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問題。你也知道許多人在尋我,我怎能把蹤跡告訴你這青澀的小子?不過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輕聲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這裡來得晚?

  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陽鳳曾悄悄說過那值得嚮往的地方,北國的草原一望無際,成千上萬的牛羊馬匹低頭摔著尾巴,偶而一匹發足狂奔,則全部都會跟著奔跑起來,轟轟的蹄聲象地要裂開一樣。

  歸樂不能呆,東林更是龍潭虎穴。

  不如,北漠。

  極目遠方,紅日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氣,她倦了太久,連筋骨也疏散許多,困在狹小的陰暗圈子裡,看不見天日,忽然深深的懷念起那個膽大包天,借王後誣陷而不顧一切遠逃北漠的好友。

  陽鳳的笑臉,定比當初燦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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